夏启垂首不言,也不问他如何知晓。就算宋宜西去之时,他也未曾有过这样颓唐之态,姚恪见他眼下泛青,想来是几夜未曾安枕,忍不住心中一阵酸涩,放缓了声音道,“殿下今日叫我来,想是已经思量好了。若是没有,便由臣提前向殿下贺喜,也算是逾矩替殿下拿了主意。“
姚恪一席话说完,似也是疲乏不堪,在椅子上坐了,夏启仍是默然不语,忽听又有扣门声传来,是吃食送来了。侍女摆了碗箸,放下食盒又退了出去。姚恪揭开盖子,却见里面放着的,竟是几碟小菜,并一瓦罐的荷鼻粥。
傅宁辞便是隔了千年的光景,置身雾气之外也能感觉到气氛的凝重,简直不忍心再看下去了,把手机掏出来反复地滑。容炀侧过头去看,是曾豪轩整理的材料,大概又发了电子版的过来,屏幕的亮光照着他的侧脸,傅宁辞翻着又皱起眉,想一想还是又给苏姚姚发了条信息,让她手下有个轻重,要是情况能控制,还是把姚恪带回民研局,千万别像她从前一样,当场就杀了。
姚恪愣了片刻,还是拿了瓷勺先给夏启盛了,“殿下用膳吧。”
“你陪我用一点吧。”
姚恪依言盛了一碗,见夏启面色并无波动,只当他忘了,却听夏启慢腾腾喝了勺粥道,“你那夜不该来。”
姚恪手上的伤似乎这时方才痛了起来,一时竟连勺子都握不住了。
夏启却低笑一声,“你不该来,母后不该接了你入宫,我亦不该生在帝王家。”
他脸色发白,眼角却已然红了,只是并没有泪落下来。
“痴儿稚子才说这些话,殿下不该。”姚恪缓了片刻,伸手替他夹了一箸青笋,也知他并没有心思吃,只是放在碟中。
“终是我对你不住。”隔了半晌,夏启低声道,又道,”只是有句话你说得不错,我心下已经有了主意,如今还同你说这个,实在是我惺惺作态。“
“殿下何苦又说这些话来?”姚恪淡淡道,一只手却在暗处捏成拳,直把指甲往伤处掐去,“今日果,往日因。一步步都是我自己选的,并无人逼迫,便是到了今日,臣说一句肺腑之言,也绝无半分悔意。“
“是吗?”夏启将那片青笋夹起,又放下,良久轻声问,“你若是当真无悔,又何苦句句称臣?”
姚恪嘴唇动了动,轻轻咬了咬牙道,“臣追随殿下至亓州,为的是助殿下成事,如今眼见大业将成,何悔之有?!”
夏启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听得分明,好半天慢慢立起身子,只是看向他道,“是了,你尽了你做臣子的本分,我也尽我做主君的责任。至于旁的,原也没有什么。“
这些话本是姚恪逼出来的,现在当真听见了,也只是缄默了半晌,伸手去摘腰间挂着的那枚玉佩。夏启却忽然按住了他的手,只是自己的手却颤个不休,好半天才止住。
“留着吧,既然给了你,便是你的了。“夏启不避不躲,看着他的眼睛,终是唤了一句子恒,”我此人,此身,事事难由己,唯有这一点,是自己的心意。我知你不愿,却还是想再自私一次,央你留着它,也就当是成全我了。“
他言语中竟带了丝恳切的意味,姚恪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夏启放开手,看那枚玉佩在他腰间轻轻地摇晃着,缓缓舒了口气。待再抬起头,除开依然发红的眼角,神情已如往日,今夜的种种失态,已是冰雪消融于春风,再寻不见了。
他看着姚恪,面上终是一哂,朗声道,“孤今日传将军来,便是要告诉将军这桩喜事。如今既已知晓,军中繁忙,孤便不留你了。将军为我股肱,以后诸事还要多仰仗将军。“
姚恪深吸一口气,退后一步,跪下叩首道,“愿为殿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将军路上小心,孤便不送了。”夏启转过身,剪了手,仍然去窗户边立了。
姚恪半晌缓缓起身,神色也如平静的湖面,一丝波涛也没有。对着夏启的背影又行了个礼,默默地离开。只是跨门出去时,还是忍不住一回头,看见夏启的侧颊边有微弱的光亮闪过。
那大概是月光,那也只能是月光。透过极深的夜色,照亮了这位年少君主的面颊,因他终于要迎来光明的来日,哪怕也许并没有朝阳。
一个极寻常的夏夜,就这样过去了。
第21章
那年的立冬,是个极晴朗的日子,天澄澈得如同琉璃,叫人一眼似乎能看到天外去,可天外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就像朝堂中的臣子,也不知道年轻的帝王的心事。
夏启端坐于正殿之上,旒冠上的珠帘将他的面容挡去大半,只能看见他抿成一线的双唇,却也可以就此猜想出此刻他的脸上绝不是愉悦的神情,但这似乎并不应该。毕竟长达七月的战乱终于结束,哪怕它在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持续了更长的时间,却都如浮云远去,史书工笔会记载的,只是这最后的胜者。
若襄王时期的老臣,还记得夏启就番前的风姿,只怕也不禁要感叹亓州的风雪是何等地催磨人。他的面容倒未大改,依旧清俊无双,只是周身气度却像沾染了亓州千里冰霜,唯有在听到宋宜的封号和外祖、舅舅不日便可抵都的消息时,才有一丝消融的迹象。
同样神情凝重的还有姚恪,可见亓州的确不是什么好地方,才会让昔日的少年郎都换了模样。当年他们离都是在一个春日,日头却不及此时晴朗,只是昔日少年人并肩而行,如今姚恪虽列在武将班首,却也要抬头才能看见他了。
姚恪久养在宫中,后又与夏启同去封地,除了亓州的旧部,朝中许多官员与他并不熟悉,却也知他是夏启亲信,少不得想要拉拢巴结。退了朝便纷纷上前道,“素闻将军沙场威名,今日一见竟是这般年少俊雅,只怕说是新科及第的状元郎也有人信......“
也有姚恪父亲旧识,感叹姚家后继有人,姚将军在天之灵也有慰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