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不欢而散。
陶元的心思马天复哪里晓得。不过马天复猜对了,陶元确实是想赶他走。陶元近些年主要经营奇珍古玩的生意,此类货物,当然走府帮的托运最保险。然而又不能按惯例抽成——是按价值还是按价格?这东西价值和价格本身就是两码事!要是专门开一镖吧,又实在花费太大。订货的买家东西南北都有,运管十八个分管陶元哪个没求过?狮子大开口的也不少,实在是头疼。中间人好处也少不了,有时中间人还不止一个。说起来简单,真要做起来,那得是八面玲珑,哪一个都不能得罪。陶元也试过想深交两个朋友,可那是帮老江湖,谁吃他这一套?靠儿子,可以,不过那是十几年后的事情,现在马天复这小子可是现成的。另外还有小半原因嘛,大概就是马天复跟二凤实在太不避嫌了。其实二人要真有那么点意思,成全了他们也没什么,可一来方才试探无果,二来这二凤毕竟是个下人,如果真要笼络马天复,撮合他们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马天复在前院继续跟二凤闲聊,脑子里却想着陶元刚刚那番话。他约莫知道陶元是好意,但他才刚刚适应在陶家当护院的安逸生活,真叫他走,他还真舍不得。晚上练功,白天也不闷,现在跟二锁也熟络了,有时二锁二凤都在忙,还能去找厨子讨教讨教厨艺——虽然别人不太爱教。最关键还是吃得好啊,陶元好吃,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剩菜还不都便宜了下人们。再加上现在陶元一口一个马兄弟的叫着,感觉这陶家的门房都宽敞了不少。不过陶元说的情况也确实让人担忧。师傅临别时嘱咐说找个好点的帮派奔个前程,万一护院就当个十来年,还有个屁前程啊?也不对。他知道凭他马天复的武功在同龄人当众应该是百里挑一的,当时跟马义长过了两招好几个管事都在场,说不定徐管事他们都留着心,看他能不能安安分分把这两年做完,要真听陶元撺掇,弄得不好适得其反。
“天复啊,走,跟我去城里转转,听两段书去。二锁,备车。”陶元笑咪咪的从屋里走了出来。
马天复一看陶元,吓了一跳,嚯,头戴七星拱月玛瑙网巾,胸前一副小半斤重的金锁坠领,腰悬五色玉珠禁步,身着百花争艳比甲,派头十足。
“东家这是要去干嘛?”马天复小声道。
“聋啊?喊你去听书。最近一进城就是这身行头,也不怕回来晚了天黑遭抢。”二凤羡慕嫉妒恨,白了马天复一眼就走了。
“好嘞!东家请稍等!马上就好!”二锁急急忙忙门外跑进来,高声应道。
“平时三棍打不出个慢屁,一去蹭书听就活蹦乱跳的。”陶元笑骂道。
一路上二锁高声吆喝,还不时哼着小曲。车厢不大,马天复紧挨陶元坐着,数次说要去外面跟二锁同坐,陶元不允。无意中马天复发现了点不对。
“陶大哥,你这身衣裳可不一般呐!”
“呵呵,那还用说,双井巷的手艺,小文拜师第二天就去订了,赶了几天工才赶出来,确实不是便宜货,呵呵。”
“可这布料……好像不太……”
马天复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陶元一身的金珠玉石,他非提这布料。
陶元尴尬地笑笑:“嗨!我们做生意的,出门只能穿这个。好布在家穿穿就行了。所以啊,我家小文我才不想让他做我这行。”
从德胜门进城,左手边便是万马阁书场了。书场从外面看并不如何起眼,门外的拴马石倒是雕工精致。有几个靠窗的墙根下都坐着几个闲汉,其中有个看到二锁来了连连招手:“快来快来!开平王鄱阳湖大战张定边!”
陶元领着马天复进了书场大门,伙计点头哈腰上来压着嗓子招呼:“哟,陶员外,请,请。”陶元看也不看,掏出几个铜钱扔给他接住。
书场格局简单,一四周的小方桌,围着中间的三张大圆桌,人虽稀稀拉拉,却也没空几张桌子。说书台在正西边,说书的是一个干瘦老头,声音洪亮,此时正说到高潮处,众人在都聚精会神听书。
“眼见那贼将张定边,高举龙鳞刀哇呀呀便要砍将下去,好个开平王,张开神力麒麟臂,拉满三石玄天弓,但见弓若满月矢似流星,一箭!便把贼将持刀之手钉死在船桅上,张定边大势已去,仰天长叹‘虽有子龙胆,奈何遇伯仁,天不助我大义’!这正是,神箭救驾定乾坤,大明开国第一功!”说到这儿,说书先生抚尺一落。
先生走下台,台下众人哄堂喝彩,书场里顿时热闹一个伙计趁这当口赶紧拿个木盒下来讨要赏钱。大桌上有一白胖老者刚巧看到了陶元进来,挥了挥手:“小陶,来,坐,坐!”
“把总大人!又来听书啊?哟,陈理事也在,王老师傅今天怎得闲的?”陶元跟桌上三人一一打了招呼。白胖老者年轻时是武官,当过把总。陈理事以前是蜀山帮的一个理事,早早便让儿子顶了功劳户的身份,现在是闲人一个。王老师傅是庐阳武馆的武师。
马天复往陶元身后一站,心想还不如何二锁他们一起坐墙根底下舒坦。陶元刚坐下突然又站了起来,拉着马天复的手道:“差点忘了介绍了,瞧我这记性。这是犬子的启蒙恩师,马天复马师傅,是马义长长老引进蜀山帮的。先生请坐。”
看这一桌这几个人,都是十五大几六十开外的,马天复还真没想到能有自己的座位,不过陶元既然开口了,也只好陪着笑浅坐在靠椅上。
一桌五个人,除陶元外笑得都不太自然。陶元全当没看见,朝旁边那桌努努嘴:“那一桌几个是什么人?伙计就站他们旁边等着。”
马天复一看隔壁桌正对自己坐着的蓝衣人,手拿折扇,文人打扮,似乎对这段书有些不满:“张定边拿的怎么能是龙鳞刀呢?唉……听这老先生说了不少场话了,乾坤呢,是定了好几次,立第一功的,有四五个了。”明明年纪不大,老气横秋的,说两句话喝一口茶,伙计拿着木盒就在一旁候着,也不敢走。蓝衣文士又叹了口气,掏出钱袋,摸出几文钱放到木盒里。
“他你都不认识?去年中举的高举啊!现在后面要多加个人字了,高举人。”陈理事大惊小怪。
陶元讪笑着:“嘿嘿,这个,我嘛不比您几位,这些读书人,实在够不着,见笑,见笑。”
“谢——高举人老爷打赏——”伙计忽然声音尖锐地喊了这么一嗓子,全书场不少人都朝这边望了望。伙计毕恭毕敬站到了下一个人身边,这个人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咂了咂嘴,然后摆摆手,伙计哈了两下腰再到下一位。
“呵呵,一个高中,一个高举,这兄弟二人一个做派。”陈理事摇头笑着。
王武师把手指放唇上压着嗓子道:“嘘,犯不上。”
老把总拍拍陶元手背:“这个王老先生可了不得,是新来驻场那个小戴的师傅,跑大码头的,书说得真好。”
“哦?那等会好好听听。”
“没了。今天没了。明天赶早来吧。下面就是小戴的武松传了。”
马天复坐着受拘,只顾低头喝茶。过了好半天,伙计在文人那桌才又喊一声:“谢——韦少爷——赏钱二百——”尾音拖得长长的,音调却明显没开头那声高。姓韦的至今还是童生,但父亲开书坊家资颇丰,他自己写过几本小说,所以高举兄弟到哪儿也带着他。
伙计捧着木盒走到马天复这桌,先在老把总身后站了站,见老把总没转身就慢慢走一圈过来,到了陶元旁边陶元从怀里掏出一张五百文的票子放在盒里,伙计喜上眉梢连连道谢,却再不大声吆喝。马天复赶紧从口袋也摸出几枚铜钱,却被陶元把手按住。
“呵呵,陶元,直肠子。有旁边那桌在,钱花了都听不见个响。”王武师道。
陶元一只手虚掩半边脸道:“别,别。在您跟前我这哪算花钱呐?来过万马阁的谁不知道您王三两大爷?丑,丑!”
王武师哈哈大笑:“过去的事儿,老提它作甚。对了,这位马小友听说是令郎的启蒙恩师?也是蜀山帮的?在哪个管事处?居何职?”
马天复抱拳点点头,刚准备开口,陶元接过话道:“先生才入的帮。好歹算是个本家,想必马长老会有个安排吧?先生据说与马长老交过手,不分胜负。不过话说这马长老还能回来吗?”
王武师和陈理事相视一笑,陈理事道:“呵呵,不分胜负,不分胜负。之前嘛,帮里有个督捕司派驻的,在议事堂干了二十多年,回去述职后就来了马长老。马长老才干了十几年,这个嘛……说不清。”
听话音陈理事多半认为马长老是回不来的,王武师摇摇头道:“那不一样。老陈你早就歇在家里了你不知道,之前那个屁事不管,马长老可是干得有声有色,在帮里说话极有分量。你别说,还真说不清。马小友,你可知道点消息?”
因为陶元一直捧着自己,马天复就笑着摇摇头。
陶元道:“不回来又如何。先生可是有真本事的。调教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一年不到,就被高大隐收为传功弟子了。呵呵,之前还说犬子不是练武的材料呢。”
老把总轻轻一拍桌子,佯怒道:“你这人,不是我说你,怎么说话的?口口声声又是不成器又是犬子,你儿子都是犬子,那我们生的都是什么东西?”
陶元笑着连连赔不是。马天复强憋一口气没笑出来,赶紧低头喝茶。倒是陈理事和王武师,对视了一眼,又齐齐上下打量着马天复。
老把总行伍出身,却未必会武功。陈王二人则不同,听了这话吃惊不小。本来陶元儿子被收为传功弟子这也是羡慕不来的,天赋异禀者古今有之,庐州府出一个也不稀奇,可听陶元这么一说,短短一年,小陶文就能脱胎换骨?前几回陶元也并没提到这个年轻人啊?陶元说话故意含糊其辞,“说犬子不是练武的材料”这句,乍一听意思像是高望远说的,说不是吧,也能解释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