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声尖叫,而是一群,像是一粒石子激起了层层的涟漪。激起这些尖叫的,自然不是这个少年大胆的言论,而是数杆枪,上了子弹的,沾着已经干涸的血渍的枪。
庄叔颐扶住因为惊慌而失控的少年,将他护在身后。
他失去刚刚的疯狂,只留下恐惧的苍白。他惊慌失措地揪住庄叔颐的衣角,声音里带着哭腔。“老、老师?”
庄叔颐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坚定地将他塞到了树后面,然后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些可怜缀泣的雏鸟们。
“老师,进来。”程立拽住她,想将她也拉到树后面去。庄叔颐摇头,躲起来并不能改变现状。
扬波叹气摇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无论经过了多少事情,她总是那个庄叔颐啊。“我去吧,你别动了。”
庄叔颐拉住他轻轻地吻了吻他。“别傻了。我不会让你去的。”
曾经看见天地在眼前崩塌的人,是绝不肯再一次经受那样的痛楚的。那比死亡两个字来得煎熬,来得痛苦,千百倍。
这是一个总是失去的时代,所有的美好不断被毁灭,珍贵的东西在人们察觉之前便已经逝去,满目疮痍,寻不到一寸肉体和思绪可以存放的安宁之所。
然而人是无法选择时代的。无论这是好的时代,还是坏的时代,这都是仅属于现在的他们的时代。现在如此,将来也是如此。
而唯一可以选择的东西。
大概只有我们自己了。
“喲,掌柜的,前面的妞儿咋俏嘞。”一个土匪看着庄叔颐的模样,傻乎乎地大喊。被他后面的土匪头子,踹了一个大马趴。“干饭不干活的,赶紧。”
庄叔颐对着眼前这一帮土匪,忍不住露出了个笑来。说来也可乐,她竟然觉得有些亲切。大抵是脑子进的水多了,连这样的画面,也叫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家乡。
“大哥,您有话好好说,先别动手成吗?我们都是一帮穷学生、穷老师,包里除了书就是作业。您真的想要招财进宝,我们也努力努力。能不能好好地商量商量?”
现在庄叔颐只希望自己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的本事没有退步了。
人生真是处处是惊喜。庄叔颐教的野菜谱,当时不知道叫多少选她课的孩子们头疼,现在倒好了,成了一项好技艺。
要知道,这一路上没有店家,也没有驿站。运气不好,好几日都遇不上人家。吃不到热饭那是常事,干粮也比他们想象得不够多了。走到半路上,许多学生的袋子里连半块硬馍馍也摸不出来。
扬波一向能干,他准备的东西自然不仅够而且还有得多。只是他家有一个爱多管闲事,见不得别人受罪的庄叔颐。这还有什么说的,当然是比他计划得消耗得还要快。
幸好,论起野外生存来,庄叔颐顶多给这些城市里不食五谷的小孩子们讲讲理论课,真正的行家可是扬波。虽说多年在庄府生活,但是在那之前他可不知道流浪过多少个年岁了。
“这个根能吃,对,你们老师说得也没错。这个叶子有毒,汁液也有,不能用手碰。”扬波一边摘着野菜,一边给他们补充知识。
庄叔颐介绍得太笼统,真要食用野菜,还有好多东西需要注意的。扬波只好做了次课外补习的老师。除了广大的学生,还有许多老师也不擅长此道,都虚心地跟在后面学着做呢。
庄叔颐望着他认真的侧脸,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看起来,真美好。
“老师,你在看什么?”她的视线那么的迷恋,将这空气生生地灼烧出一个大洞来。
庄叔颐露出一个狡黠地笑来。“才不告诉你。”
程立被这出乎意料的微笑吓得一个踉跄,当场崴了脚。这下麻烦大了。庄叔颐慌忙收了漫不经心的神态,快步想扶住他。
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个出乎意料的人扶住了程立。庄叔颐顺着那手臂向上看去。
“吃惊吗?”这人竟是那日因为挤逃生的队伍被庄叔颐拦下的男同学。他轻易地扶起了程立。“我也并非是那种不知道性命之重的人,只是我家中还有三个老人,除了我,他们全都死在十一月里了。”
“十一月……”民国二十六年的十一月,公历1937年12月,那大概是这世上最骇人听闻的日子。从这一年起,不会有比这更令历史胆寒战栗,更令人性之卑劣展露无遗的日子了。
从此之后,世人听见南京两个字,想到的再也不是那个经历了六朝风雨的古都,无限风流的“桃叶渡”,坚毅忍耐的“石头城”,浆声灯影缓缓流淌的秦淮河,风雨摇曳的“天王府”……
唯有一片坟墓的寂静。
“老师,你可能从来没有见过人在你眼前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