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祝和山

再造天下 在珠海 1186 字 2024-04-21

几天后,祝况出门,日头甚好,几个村童正在林间玩耍。“又是一天,又是一代”,祝况感叹,叹罢,穿林而过。

南行了二里,到了祝圩,这是一座大土丘,上面住了百十户人家。淮河两岸,凡是带圩字的村落,以前都建在土丘上,但象祝圩这么大的土丘却并不多见。自四百多年前的南宋,黄河夺淮后,为防御水灾,村落不得不建在人造山上。一度富饶的淮河两岸,成了十年五涝三旱的恶壤,而这种情况还要再持续三百余年。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十年倒有九年荒,原因不是朱皇帝,而是淮河,也不是淮河,而是黄河,黄河携带大量泥沙,最终封堵了淮河的入海口。

祝况到了圩子入口处。这座大丘周边环绕着护圩塘,塘的成因是取土堆圩,在圩塘的中央还别致地留了塘中岛,小岛仅一间房大,小岛上的灌木里,时常会有鸭蛋鹅蛋。

通往圩子的路左右皆是水,路却被挖断了,继之以吊桥。一人迎面招呼祝况,祝况道:六哥,这吊桥下,至多是齐腰深的水,济得了什么事。六哥叹口了气,道这大寒下,冰上都行得了牛,谁愿下到水里挖,待开春再说吧,又道:“听说你家来了客,是甚么人?”

“遭了流贼,没处走奔,不是什么要紧的人,我也没十分周旋他,却也不好将人往外赶”,祝况回道。

六哥正欲回话,却听得梆子响,伴随着吆喝声:“孝顺父母,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勿作非为”。随即,一个老者由屋后转出。祝况笑道:“四叔,你又拾起这勾当了”。老者笑道:“如今不太平,上面叫宣颂圣喻,晚间还要打更”。

老者适才宣谕的是太祖六谕,每月初一和十五,还要集合乡民呼两次口号。六谕不过是些生活常识,似大学校训:博学审问慎思明辩笃行又多达五个内容,令人无以遵从,还不如将五点删为一点,比如只保留审问,还集中些,易遵从些。

祝况道:“四叔,快晌午了,还不回家尅饭?”

老者叹口气道:“人真是没出息,一天不吃都不成”。说罢去了。

祝况上了坡,圩街两侧是一座座狭长的院落,圩街在这里叫街沟,院子冲着圩塘的一端叫家后,街沟,家后这些词都传到了后世,圩塘边,是一座座属于各家的茅房,里边埋了一口大缸,用于收集粪肥。

祝况走进一家院子,四面竟都是砖楼。有人向祝况打打呼,说五叔昨日从县里回了,正在楼上。祝况便上了二楼,走进一间房,门没关,冲着祝况的是一座檀木屏风。祝况绕过屏风。太师椅上,一个戴着方巾的乡绅抬眼看了一下,便立时放下书本,起身招呼,却是祝况的族兄祝品执,字和山。

“十弟,数年不曾见了,快坐,叙叙阔怀”。

祝况道:“自那咱五哥选到四川做官,与五哥见得便少了,五哥如今好不有钱,起了这样一处院舍”。

祝和山笑道:“公门里好修行,这处院舍是我修行来的民脂民膏,十弟若是来借钱,为兄尽力奉承”。说罢,走到门外,向下面吩咐摆饭,祝况忙起身,抢到门口,对楼下嚷道吃过了。然而还是有人,端了一簸箕瓜子,麦牙粮上来,祝况想起小儿子是个馋猫,也不客气,抓了一把麦芽糖塞进口袋。祝和山嗐了一声,起身,寻了一只套书的口袋,叫祝况持着,将半簸箕零食满满倒入,道:“我在外做了几年官,然家下丁口多,照应不过来”。

祝况推让不掉,只得将袋子放在茶几上,道:“自五哥中了举,这方圆数十里,不是亲的也亲了,不相与的也相与了,何况家下,这百多户同宗,五哥累不起,但有五哥这份心,便不枉同宗一场,五哥待人一向诚心,和气不过的,五哥继了家声,老天可谓有眼”。

祝和山笑道:“老十,你这书念得还不成,何谓继了家声?先父不过是个里长,先前有何家声?”。

祝况闻言,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道:“是振了家声,一字之差”。

祝和山道:“制艺之道,便在这一字之差”。

二人议了议流贼,便转入正题,也不知祝况说了些什么,祝和山面露诧异,拿起祝况带来的衣物观瞧。

不多时,祝和山放下衣衫,不再研究上面的拉链,又拿起桌上的打火机,道:奇巧。又道:“那人既能未卜先知,且待数月,看曹将军做何结局,包文达是否战死宿松,再做定论”。他又指了指桌上道:“但凭这些,难以置信”。祝况道他也是这般想。

祝况道:“五哥前日去凤阳,那皇陵——”

祝和山摇手道:“只是听了些传闻,遮着捂着,连我也未得进去,却可见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官们惊惧,大官候旨,小官候上宪指示罢了”。

“此番回家,一为祭吊四叔,二为查探皇陵遭毁情状,这两日便要回。桌上这几件,我先带回,对那人也休委屈了”,说罢,祝和山走进卧房,取了一锭银子出来,道:“这十两银子你且收下,好生相待那人,总是给你蹲锅腔也非事体”。

锅腔,这个词一直传到韩永小时候,这是从时间上说,从地域上来说,北京有锅腔胡同。缓慢的历史,几百年不变的语言,但到了韩永的时代,二三十年间,方言与传统纷纷湮灭,社会急剧变化。

在长江下游,江北归凤庐巡抚管辖,江南归应天巡抚管辖。凤庐巡抚简称淮抚,应天巡抚简称吴抚,又称苏松巡抚。

半个月后,苏州,应天巡抚书房。宽大的书案上,立着一个小小木架,木架的梁上,悬着几支毛笔。木架旁是一方宽大的砚台,书案的另一端,放着一盏纱灯,纱灯上砍着纱帽。书案中间是山字形的笔架,一只盛墨的梅瓶,一撂公文。书房的上方,垂下几络红穗,是由挂着的灯笼上垂下来的。

书案后坐着个中年人,长着一张和气的脸,乃是应天巡抚张国维。在公案前,一左一右坐着两人,一人戴着方巾,另一人,却是发髻上插了一支玉簪,衣着随意,神态洒然。

二人向张国维揖了揖,正待离去,张国维忽道:“梦樵,你素来疏狂无度,休把我的客引去秦淮河,没要紧地瞎淘淘”。梦樵道:“十两银子,四个人,到秦淮河够什么使?”大家一笑,二人转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