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听天清

指上寒 龙虾饭 6067 字 2024-04-21

-我来的地方。

-为什么不和你爸待在一起。

-向往?缘尽了。

纪玄有些疑惑,没有接话。阿椒表现得和故事里并不一样,她真的是阿椒吗?见纪玄不语,阿椒继续道:

-你可能不明白,我还有点时间,可以和你讲讲这件事。首先,你相信有神仙吗?

纪玄想到阳展,想到他说的话,“嗯”了一声。

-我便是了。

纪玄右脸颊跳动。

-你可以选择不信,但是下面的话我要说完。

我本是上界百花仙的侍女,领了文书入世。我在人间六年,期满复职,期间记忆逐渐恢复,完全记起时就是回去的时候。向往,或者,叫他上人吧,可是名人啊。和其他应劫入世的神仙不一样,他时而是鬼,时而是魔,时而是仙,游历六道,踏遍轮回。上界对他讳言忌语,但是大家都知道他重情守理。无论人道鬼道,他都留下情事,花神殿的侍女思凡入世,都想碰见他。

我也这么祈祷,没想到成了真,只是略有偏差,没有成为他的情人,却成了见证人。我本意不是要当他的女儿啊!可惜劫雷落下,他就在雷边。如果我长成以后再见他,或许他就不会吃这些年的苦。不,我六年之后便走了,相见争如不见。

我没什么遗憾啦,比起没有见到他的同僚,我已经足够幸运了。

我慢慢恢复记忆,他的痛苦在我眼里就越来越真切,可是我无法改变。西海里的那位都没能改变他,我又能做什么呢?就连说上一句实话都不行。我离开前告诉了他来历,他很难过,可是他那时候还不是上人,而是向往。他身上的魔意肆虐,那是先前轮回的痕迹。

那天夜里我本想告诉他前世的事,但是天上紫电滚雷不容我提起话头,就强行摄我回去,我只给他留下几滴眼泪。人间鬼浪后,上界出入管理松懈,我就央百花仙让我下来看一眼,一到白马就见到了你,你用的是他的术,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你认识我,就肯定和他有关。

神仙。纪玄喃喃自语,他放下盲杖,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上界,究竟是怎样的?

-我不能多说,但是上界和阴阳两界差不多。佛说三千世界,我们只是散布在各处而已。有的完整,有的粗疏,一花一世界。你一念也是一世界。向往不就活在你的故事里吗?

-我想知道什么是业。

-我不能给你答案,你只能自己发现。你的身上不止有上人的气息,还有一股,我似乎也见过。

-我还练过剑仙李南来的剑术。

-李南来?他来拜访过百花仙。

-他真的成仙了?

-对,他从异界萍飘而来。

-萍飘是什么?

-他悟道后离开自己的世界,不像此处飞升,而是受天道影响任意漂流,恰好落在上界。

-他不是此界人?

-不是。

-那李家的剑术是哪里来的?

-各界之间存在联系,李南来的剑术如何传到这里我不能说,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三家的术都是外来的,本土咒术早已消失。

-那些小门小户……

-不过是三家衍生而出,最后一门本土术士是东北唐家,几十年前没了。

-那我练的,都是外来咒术了?

-你的魔道术来自向往,剑术来自李南来,都不是本土咒术。不过你有些特别,我说不清。

“特别”这个形容词纪玄听到过许多次,但他始终不明白自己特别在哪里。失去眼睛以后他对此更敏感,急切追问:

-能否明示?

-我看不出,也许你不是人。

-我不是人?

-你有现实的躯壳,却不具备普遍的灵魂。你好像写在纸上的字,把笔画擦去揉碎纸张后,消失的只有墨,字依然存在。也许可以这么说,你像是一道意志,或者说,一双眼睛一张嘴。

听到“眼睛”二字,纪玄眼睑一紧。对于阿椒的解释他感到不解,正要提问,阿椒却打断了他:

-对不起,我还有事要办,告辞,后会有期。

阿椒逃似得忽然离去,使纪玄感到有些奇怪。阿椒的话暗涉天机,她自觉失言,所以急忙住口离去。这时于采薇回来了,拎着袋子说道:

-久等啦,我在路上接了个电话,耽搁了一会。嗯,你怎么呆呆的?

-刚刚阿椒来过。

-阿椒,哪儿?

-走了。

纪玄复述了她的话,于采薇同阿椒相处数年,关系亲密,自然知道她的身份。她和纪玄初见时谈起阿椒,因为事情复杂避过不谈,后来没再想起。

-我受过十多年无神论教育,却始终不怀疑鬼神的存在,我写了那么多虚虚实实的传说,不知道哪些真的发生过,说不清道不明。

-如果没有鬼神,我怎么会遇见你?

于采薇搀起纪玄,向门外走去。白马之后,二人深入西北,在戈壁上,于采薇讲起她的流浪。

当时她搭乘一辆货车走国道进入天山地区,司机开了一夜,破晓时她醒过来,司机停车休息,在车头下抽烟。大漠无边,天低野旷,星辰满天,夜空深紫,辽远处隐隐出现渗血样的红色,阵风掀起沙尘,也撩起于采薇的头发。她向司机借了火,靠着车头点燃烟,迎着东北方远眺。有风东来,随风而至的是第一缕晨阳。日轮跃起,阴阳之交,于采薇忽然有所感悟,深吸一口烟,就此视业。

纪玄看不到日出,他伸出手想抓住罡风,风从指间流过。橘红色的光映亮于采薇的脸,色彩好像油画。风大了起来,纪玄听见无垠旷野的吼声,松开了挽着妻子的手。他示意她后退两步,从颈上取下黑剑,念咒抚剑,指天而刺。

风被斩断,失去方向。混乱的气流四散开来,将碎石细沙悉数卷起,猎猎风声骤然一停,纪玄手中的剑内无龙,仍然发出龙叹。于采薇站立不稳,沙粒迷眼,正运术抵御剑风,纪玄一把揽住她,将她拉近风眼。漫天风沙许久才停下,两人往回走。向导脸色煞白,以为两人遭遇暴风凶多吉少,于采薇笑着安慰了两句。

下一站陇西。鬼浪后术士回春,原先籍籍无名的家族涌现,陇西秦家就是其中一支。滇南、粤中、鲁东均出现势力不小的家族。纪玄夫妇没有拜会秦家人,他们游览后就直奔咸阳。纪玄念念不忘鬼市,咸阳以西三十里,子时开市。虽然数年前向往发现入口不见了,纪玄还是想碰碰运气,说不定鬼浪之后鬼市便重开了。

寻访无果,三十里外如今是一家工厂,内里没有任何异常业力。纪玄自从目盲以后便不再执笔,生平最后一个故事就是向往的经历。现在向往除了留下一柄剑、一道术、一块石头以外,别无他物,故址也很难寻访。

湘赣边山中小屋还在,石碑的位置却无人能寻。金陵,甘家热情招待了两人。见过鬼浪的惨烈后,甘家和于家曾经的行径已无法刺激纪玄的神经。虽说这样的恶行仍不可原谅,但是他的义愤已经冷却。这次浩劫践踏了全体人类,向往既然派了鬼将军总领鬼浪就该尽早制止灾难,纪玄不能理解他的不作为。可纪玄怎么也无法痛恨这个人,哪怕他在世时也不是善类,哪怕他为可以负天下人。纪玄只当他是酒馆里千杯不倒的人,与鬼生情继而将自己的命运和恋人联结的人,在术士行中成为传说,在高原声名卓著的人。

纪玄分不清自己笔下的向往和真实的向往。自他动笔以后,故事里的所有人物都在他的世界里活了过来。一开始他在梦里出入这些故事,后来他亲自走进了故事里。旅途接近尾声时,就算在日间,他也好像置身离奇中。

金陵是最后一站,纪玄将要迷失,他开始忘记自己是谁。他觉得自己也成为字里的人物,他的故事究竟是谁在写?

于采薇刻了两方印,递给纪玄。纪玄摸了摸,上面分别用阴阳文雕,上书“生生世世”。金陵飘雪了。于采薇和纪玄坐在饭店靠窗的位置,一人观雪,一人出神,饭店里没有几位食客。

-当时也是个雪天,我走进酒馆避雪,想来也没几年。

纪玄叹了口气,握住于采薇的手,发现有些冷,就用两只手捂住。于采薇看着窗外,纪玄听着。原来雪也是有声音的。纪玄第一次听到雪声,像是细微的水流,像羽毛拂过耳朵。

两人对着一桌菜一言不发,于采薇的左手小指动了一下,纪玄睁开眼。

他没有看见妻子的脸,他看见业力。

开目术失灵很久了,感业不需要视力,这一刹那他体会到纪玄、曹揽仁、于采薇描述的业力流动的景象。

于采薇发现纪玄的变化,欣喜地说:

-视业了?

纪玄点点头。这一年来他没有点过头,凡需要出声时他一定会开口,点头摇头的动作对他来说没有意义。沉浸在业力的层面的世界,纪玄的感知能力迅速增强。等他意识到自己无法阻止这一感知进一步扩大时,已经太迟了,他陷得太深。

耳鸣越来越严重,听触味嗅以一种难以描述的方式融合,然后消失。世界上只剩下业,见业不见人。

萍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