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齊無歡此刻紅霞滿臉，目光迷離，說是未醉，誰信？她一雙白嫩小手按在桌上，說道：“當年商家那個狂子，在臨淄城中一刀斬了阻她狂飲的奴僕十三人，杜聯主，可聞此事？“

但凡名門子弟，縱然平日如何裝作謙恭下士，骨子裏定有股不把天下人放在眼裏的狂傲。齊柔雪說道天下狂氣一石，齊無歡獨佔八斗，言辭中褒貶俱有。齊無歡在臨淄城中橫行霸道，就是總督府上公子也敢一手扯着在地上曳行，實在比那位自詡一刀鎮九州的商家狂兒差不了多少，怪不得足可齊名齊地三紈絝。另外同在榜上那位就顯得相形見絀了。

然而杜乃堂貴為天津聯主，雖說出身寒門，家世不彰，經過三十年真刀真槍的厮拚，現今也已成為一方豪雄，掌控天津海路經商命脈。昔日無二齋主在世之日，尚自與杜乃堂兄弟相稱，如今卻被這豎子隱隱比作下走奴僕。

換了常人，豈能咽得下這口氣？

然而杜乃堂只是苦笑一聲，為齊無歡倒了杯酒，說道：“即是如此，在下就不礙小姐雅興了。“

齊無歡接過杯來一飲而盡，忽然大笑而起，拍手唱道：“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復還來，與君共進杯中酒，杯中酒“

杜乃堂見她酣醉之餘東搖西晃，在廂房中來回走動，步履不穩，一交跌坐在搖椅上，不禁動了乘機殺卻的念頭。泥人也有土性兒，何況杜乃堂在黑道上一路打拼上來，原本就是心狠手辣的貨色。自當日率衆迎齊無歡入城，自己對齊無歡百般諂媚討好，就對老子也沒這般恭敬過，無非是求齊柔雪簽下來一張商隊入齊免稅的許可。不料這人狂名不假，言語間句句透着不屑輕蔑，從來就沒把自己和天津聯放在眼裏過，他日在齊閥手下討生活，待遇不會好到哪去。

當然這不過是腦中想想罷了，杜乃堂怎麼敢一時意氣，便與齊閥結下死仇？當年春秋六閥會師葵丘，與三十萬西秦鐵騎血戰函谷關，一路上秦境灑落頭顱百萬，三十萬秦騎只剩殘部三千。那西秦霸王何等不可一世，也被齊王一掌打落飲馬澗，從此秦地荒蕪二十年。那時杜乃堂方當壯年，對那位為燕王扶靈入燕地的年輕齊王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若不是宗持國一場高麗復仇戰打不成，解甲還鄉，他早就半路出家投身軍旅，說不定此刻已成本朝大將了。

當年一戰，六閥雖然死傷慘重，近年又為朝廷新法新法所限不得蓄兵，威勢猶自不減當年。六閥之星夜學院於澠池，與同城聖鳳學院並稱武林二名門，門下三千子弟兵，等若是楚閥少主楚縱情的私人軍隊，而楚小姐恰好又是齊無歡的大師姊。誰敢碰齊無歡毫髮，就是和齊楚兩大閥過不去。區區一個地方幫會的首腦豈有如此大膽？

齊無歡不知是否瞧出他神情有異，低笑道：“還是不敢啊，不敢。“嚇得杜乃堂猛地搖了搖頭。

齊無歡忽地走到窗邊，放目看去，但見城中燈火輝煌，宛如千樹煙火夜放。遊人魚貫穿梭大路小巷，時聞嬉笑打鬧之聲，縷縷喧鬧若有若無地滑進耳畔。她眨了眨眼，方才看清那點點燈光夾雜異色，原來是許多家門前掛上了大紅燈籠，在橙黃商肆亮光間抹上一道道嫣紅。她低聲道：“長紅？“

杜乃堂道：“本城人人感激長紅公主向皇上進言，免天津一年錢糧，掛紅燈三日以表謝意。今日已是第三日，掛燈人家少了許多。“

齊無歡笑道：“減免錢糧這等小事，人民尚且惦記三日，函谷一戰六閥為中原除邊患二十年，卻換來妄動刀戈之名，從此天下歸心聖鳳。這可公平？“

不待杜乃堂答話，她閉起雙目，低唱道：“齊王四劍鎮泰岳，楚騎橫行百萬路七國旌旗揚渭河，江山卻是誰入主？“

忽聽她喃喃道：“我的面子可真不小，連道門的大天師都遠道而來，了不起！“

杜乃堂眼前一花。

一襲紅衣乘風下彩雲。

齊無歡也不管可能壓傷踩傷旁人，甫一落地，足下輕點就上了一傘彩傘上。坐地賣傘人橫她一眼，沒好氣說道：“姑娘，這都是實打實紥的心血。“

當着遊人奇異目光，齊無歡歉然一笑，目光卻始終射向三丈外走來的一個人影。

鬧市中流螢絢然，人影繁囂，若非像齊無歡般立足高了兩尺，往來遊人面貌原是模糊難辨。此人一身敝舊道袍，相貌平凡，卻隱然見超脫氣象。

眼見他緩步走入齊無歡身前一丈，齊無歡道：“有話請這邊說。“

道人止步，微笑道：“郡主好重的戒備。“

齊無歡道：“普天下只青雲觀道士身在江湖，口中尚道廟堂稱謂，但看道長落魄模樣，不似從青雲觀來。“

道人微笑搖頭。

齊無歡笑道：“道長冲天氣勢引得我下樓，總不是小門小觀的貨色。可自武當山來？“

道人又搖頭，說道：“貧道峨眉洪樁，為郡主算得一劫。“

聽見峨眉兩字，齊無歡掛在臉上的假笑一僵，仍然笑道：“我以為峨眉宗門二十年前已絕？“

道人肅容道：“峨眉弟子一日未死盡，峨眉就不絕。“

齊無歡低聲呢喃道：“還是早點死盡為好。“都不知洪樁聽見沒有，說道：“你們少掌門現下作了聖鳳院主門下首席大弟子，想來你們這些舊部也都投進了聖鳳。“

這位道號威嚴，外表卻斯文謙和的道人搖頭道：“當年五院一役後，先掌門重改學院為門派，在山上設道觀容道侶同門靜修。貧道已十餘年未下峨眉，上月觀得齊國氣運遭劫，為着齊王舊情，不下山不成。“

齊無歡微笑道：“道長，可知我平常怎麼對付來王宮打秋風的江湖術士？看在你識得家父份上，這回先容你去，下回我就不容情了。“

洪樁默然半晌，說道：“郡主一聽峨眉二字已生殺機，貧道之言又豈聽得入耳。“續道：“只是一趟遠行，我兩人總是結下了緣，請聽貧道一句天機。“

齊無歡道：“你說。“

洪樁一字一字緩緩道：“此劫不死不休。“

嘩啦一聲，齊無歡足下彩傘忽地裂了開來。一道劍光劃向齊無歡小腹，白芒勝雪，劍柄卻持在那賣傘人手裏。

洪樁的話不假，齊無歡一聽峨眉兩字已然難抑厭憎，幾乎動了拔劍殺人的念頭。江湖人眼裏峨眉雖然解散宗門二十年，昔日與少林武當並列武學三大宗的風光，以及當年五院鼎立，桃李滿天下的盛狀卻仍歷歷在目，足夠擦亮峨眉門牌另一個二十年。可在齊無歡眼裏，就是香火仍在的少林武當又如何，不過聖鳳旗下一鷹一犬。峨眉更不堪，既為鷹也作犬，近年在江南為那位手握實權的殿主作了多少陰騭事，各人心裏有數，也不好擺仙風道骨的高人架子。

她心存殺念，自然就猜想洪樁也是一般心思，早在全神戒備眼前道人一舉一動。怎料得真正的殺着卻來自背後。那賣傘人先前見紅衣下凡而無異樣，可見並非尋常人物。放在二十年前，他手上長劍威震西陲，一出鞘必飲血而回。

賣傘人要把齊無歡小腹剖開的一劍碧淵騰蛟，並非峨眉劍術，而是當年與青城門下血拼時偷學所得。青城宗門已歸入聖鳳分院多年，門戶日漸凋零，無數精妙劍招只能指望外人傳下。聖鳳門下五千弟子，未必有人使這一劍能比賣傘人更鋒銳狠辣，修為直追昔日青城掌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