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之前的事情原则来讲算不得久远，但对于周孙而言，几年之前踩死的一群蚂蚁这件事的确是微不足道的。

一件几年之前微不足道的小事，通常是不会留下深刻印象的，能存有模模糊糊的记忆碎片已经实属不易。

大多数久远的记忆，也会有这种断续而朦胧的触感，因此周孙以为那是他数十年之前的久远记忆。

毕竟，他对几年之前踩死一群不足为道的蚂蚁自然不会上心，从而有了一段实则并不久远的久远记忆。

而他也无从预料，自己多了一个祖宗之后的含恨陨落，只是因为他当年捅了一个蚂蚁窝。

“安息……”

雁断摘下了面具，暴露空气之中的神色在缅怀往昔淋漓血色之际，带着一抹肃穆。

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对死亡大惊小怪的愣头青，但这并不妨碍他对亡魂的叹息。

“愿诸位来世为强者。”

雁断眼睑微垂，他轻轻地向着坍塌茅屋之后的一片坟冢俯身低首，旋即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小狼牙，倘若世间存有轮回，但愿雁大哥日后可与你重逢，以报救命之恩。”

当年的黝黑小姑娘，自然不是叫做祖宗了，她的大名雁断还未来得及询问，仅仅知晓那个单纯的小姑娘，有一个有意思的小名——小狼牙。

轻风从坟冢后方盘旋而来，雁断直起身子，恰好与悠悠轻风撞了满怀。

墨色的衣衫随风浮动，半长的灰白发丝轻轻飘动，柔和的风儿拂面，雁断嘴角的笑意更深一分，却也苦涩了一分：“果然，唯有报仇才是解脱愧疚之法。”

不待救命之恩相报，恩人却已死不瞑目，然而即使知晓凶手逍遥法外，也只能默默紧咬牙关。

数年的愧疚与煎熬，仿佛一道深埋心底的尘封枷锁，或许几载春秋的生死磨练，早已模糊了曾经的一幕幕，但那副定格脑海的璀璨残忍画面，却始终沉淀于心底深渊，从未远去，也从未消逝。

而直至再遇周孙，这份沉积太久的心绪冲动方才破开了尘土的掩埋，也让日后注定成为心魔的桎梏从遗忘的蛛网角落显露出了本便存在的头角。

雁断斩了周孙，替亡魂瞑了目，也替小狼牙报了仇，更替自己解开了愧疚的束缚，修途从此也将会因心结打开而更加一帆风顺。

这是一举多得，亦是一箭多雕，然而雁断除了满腔莫名的复杂与苦涩，却再也无法升腾起任何一丝的喜悦与轻松。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纯单小姑娘黝黑而干净的稚嫩面庞。

很难想象，一个出身愚昧无知山村的小姑娘，会有“善良是人的本性”这般崇高的执念。

山村的村民是质朴的，但长年累月的劳累，也让他们愈发实际。

小山村的孩童，或许稚嫩，但却不愚蠢，从大山深处拉出一个气息奄奄的陌生人，这种行为不但愚蠢，而且无知。

然而小狼牙做了，她做了小山村的村民公认愚蠢无知的作为，把濒危的雁断从大山深处的漆黑之中费尽气力地拉扯出来。

曾经雁断询问过小狼牙为何要救他，不怕挽救回的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恶徒么？

小狼牙给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如果所有人都这样想，真正的好人遇难不就没人敢救了吗？而且我相信，善良是人的本性。”

雁断清晰记得，小狼牙说到最后之际，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是如同繁星那般的璀璨，夺人心魄……

众所周知，是人类的本质，而善良仅仅是一种后天选择的结果，就连善良这一词，甚至也不过是人类臆造出来的虚无荣耀罢了。

一个沉溺于苦难世俗之中的小姑娘，她的生活应当是充满艰难辛苦的，男尊女卑的阶层社会之下，她能够切身体会的是父母的冷漠与颐指气使，她理应心知肚明的，是血浓于水不外如是的实际，然而她却能够出乎意料地满眼放光，坚信着善良是人的天性使然。

最应对她展现善良的父母，却带着一如先祖口耳相传那般愚昧残忍的偏见，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百般压榨、打骂、驱使。

但这些源于至亲的痛苦折磨，却并未留给她无瑕心灵一丝一缕的污浊。

仿佛刻薄的至亲，只是为了让她明了本心，明见人性本善这一幻想。

小姑娘仿佛与污浊的泥潭格格不入，善良自然不会是人类的天性，但却是她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