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后恭

自从贾琏晋爵以来,连南安王老太妃都来贾母这儿探过口风,似乎有意将王妃所出的小郡主许配贾琏,而那向来眼高于顶的南安王妃,也头一回有了点晚辈的样子,伏低做小,让贾母好生出了一口多年攒下的恶气。

不过南安王府再殷勤也没用,贾母断不能容忍那样骄纵任性、恶名在外的女孩儿做她的孙媳妇。同是前倨后恭的人家,她心里倒是更中意另外一家。

略思量片刻,贾母顽笑一般试探问道:“不过这嫁娶之事,门第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知根知底,晓得孩子们彼此的脾性模样,日后过起日子才更和睦些不是?”

当初她娘家侄孙女史湘云同宝玉两个不过略亲密了些,史家夫妻就连她这个姑奶奶的面子都不给,冷言冷语的拦阻,对宝玉百般嫌弃,等贾琏发达了,史鼎夫妻倒动起了亲上加亲的心思,想把他们的嫡亲女儿嫁于贾琏为妻。史鼎夫人前头生的几个都是小子,唯一的嫡亲女儿今年才十四岁,生的娇花软玉一般,温柔又恭顺。

贾母虽瞧不起他们的品性,打心底想同对南安王府那般给史家一个难看,可略出了气后也软了心肠。那毕竟是她的娘家,史家这一辈儿的爷们又同贾家十分疏远,等闲不走动,能有个契机再次结为姻亲于她而言也是好事一桩,她便松了口。

贾母说到这里,贾琏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抬眉瞧了眼对面依旧捻须微笑的贾赦。看出贾赦压根儿没听出贾母的言外之意,贾琏也不甚在意,转而面向贾母浅笑附和:“还是老太太思虑周全。大丈夫顶天立地,当封妻荫子,太过看重岳家门第反是舍本逐末了。孙儿也觉得知根知底颇为难得,譬如宝玉同史家妹妹,幼时便是两小无猜忌。若是老太太有意,孙儿同两位史侯也有几分交情,可探探他们于此事上的口风。”

正琢磨着儿媳人选的贾赦一怔,不明白贾琏怎么把话扯到了贾宝玉身上,贾母却是回过了神,难掩失望的含糊点头,闭口不再提此事。荣国府里嫡出的爷们尚未娶亲的只有贾琏与贾宝玉两个,不能都娶一家的姑娘,说出去也不像。贾琏说要撮合史湘云同宝玉,就是无意史家女儿。

贾母心里虽遗憾,倒也不至于为已经疏远的侄儿侄媳妇惹最出息的孙子不快,很快便又换了脸色,殷切的关怀起贾琏的饮食起居,张罗着再给他的荣禧堂添置些东西,笑称要在孙媳妇进门前好生布置一二,也好让贾琏在新妇面前能挺直了腰杆子。

都是贾母珍爱的私房,贾琏唇角一弯便统统笑纳,还神色惫懒的说替琏二奶奶谢老太太垂爱,瞧着活脱脱还是当年惫懒的少年模样,只有眼神顾盼间藏不住的沧桑通透才显出年纪来。

他一笑,贾母与贾赦两个不论心内如何作想,也跟着欣慰微笑,瞧着倒当真有几分溺爱儿孙的慈祥模样,晌午时三人还一同在上房用了午饭,贾母平素最疼的宝玉反被留在王夫人院子里,不曾过来。

刚用过午饭,六宫都太监夏守忠就奉圣旨而来。杨垣昨儿在宫里同几位尚书议到掌灯时分,最终压下异议,钦命贾琏为吏部左侍郎,十日后上任。

贾琏意气风发的接过圣旨,夏守忠几乎是立即就弯腰将他扶了起来,亲热的同贾琏说笑叙旧,连荷包都推了回去,没口子的称赞对方这几年的政绩。贾琏投桃报李,也颇为热络的请夏守忠去荣禧堂吃了盏茶,才客气的将人送了出去。

左侍郎乃一部尚书之下第一人,吏部尚书还恰是贾琏恩师兼姑丈林海,圣上的偏爱不言自明,贾母心中欢喜非常,就又开了库房想挑拣几样给女儿女婿并一双外孙送去,还是贾琏笑着劝住了。

他在通州码头下船时就已经派人去林家投了帖子,说定回京后第三日就上门拜访,各色礼物也已经准备停当,再加上贾母这些私房未免太过打眼。

不过只要一想到自己这回就要同林姑父见天儿一个衙门办公,贾琏的笑容里不免便带上了些苦涩。这么一位上官,他还真有些开罪不起。早知道会是吏部,昨儿杨垣问起时,他就该抢着去兵部才是。

贾琏今非昔比,州牧一方后举手投足更添威严,不光贾蓉贾兰等晚辈在他面前放不开手脚,坐下略说了会儿话后,连贾赦贾政等人都觉出些不自在来。

贾琏待他们倒还是以往的样子,该有的恭敬一丝儿不少,不经意间还带着些从小就有的混不吝,言辞神色都透着亲近。可不知怎的,各怀心思的几人,心中竟不约而同生出忌惮,仿佛一句话不投机,贾琏就会直接翻脸一般。

贾琏吃茶,有人担心他是听得无趣,心里厌烦,贾琏平静旁听,有人觉得他存心慢待,敷衍了事,便是贾琏唇角含笑,也有人觉得他隐含讥讽,瞧人不起。然而这些人心里猜测一万遍,也没有一个敢出头惹贾琏不悦的,只能面上带笑、心中忐忑,个个如坐针毡,早将平时的长篇大论夸夸其谈丢在了脑后,屋子里竟渐渐没了声音,只有贾母还慈爱的拉着贾琏问些他这几年在外的饮食起居。

众人打了一回眉眼官司,最后还是由贾赦出面,轻咳一声,捋须笑道:“琏儿这一路赶回来也是不易,我瞧着倒是比之前瘦了些,不如咱们先让他回去歇歇,过几日再一处说话。横竖琏儿这次回来多半都要留在京里,也就不急于这一时。”

他话说的十分慈爱,仿佛将长子爱重到了骨子里,听得人也纷纷点头,贾母坐在上首更是一脸欣慰,也只有贾赦自己心里明白,对这个儿子,他除了些许自豪自傲之外,余下的皆是畏惧。

几年以来,贾赦并非时时刻刻都能安分呆在家里享受富贵尊荣,可他每每一想伸手,贾琏那边就有些明面上挑不出错儿的损招儿等着他,将他整治的服服帖帖。闹了几次过后,贾赦对这个儿子当真是一丝儿脾气都没剩下。贾琏本事又大,贾赦对上他别说耍老子的威风,就是商量事儿都要先掂量一二。

贾赦心中的忐忑旁人皆不知晓,见他说完之后贾琏就恭敬起身,欲要告退回去歇息,还暗叹贾赦好大福气,多少年没尽过教养之职,到头来还能得儿子这般孝顺,就是贾母也因此高看了他一眼,第二日打听到贾琏在荣禧堂叫了早饭后,特意让人去东院把贾赦也叫了过来,祖孙三代人一同坐下吃茶说话。

贾琏酣睡了一整夜,这会儿脸上的气色好了许多,头脑也较昨日清明,话自然多了起来,一进门给贾母贾赦请过安后就主动说些外头的趣事逸闻,逗得贾母眉开眼笑,很有几分彩衣娱亲的架势。

他能如此孝敬,贾母心中的隐忧便去了大半,也说了些旧年老国公在外领兵时听过的乡野村话,与贾琏提及的轶事相互佐证,顿时令贾琏也起了几分兴致,祖孙间其乐融融,更相和睦。

说了好一会儿话,贾母忖度着时候差不多了,又让鸳鸯给贾赦贾琏二人换了一回新茶,等屋里伺候的丫头们都悄声退了出去,贾母才欣慰的看着贾琏说道:“当年你同珠儿一同启蒙,他早慧,你玩心重些,我日日听你们的先生念叨你的学业,忧愁了好些年,幸亏祖宗保佑,你后来懂事了,便好了,我也能同你祖父交代,没有辜负了他临终一片拳拳之心。”

轻描淡写的一番话,便把当年对贾珠的偏疼遮了过去,将对贾琏的漠视,对他学业的奚落冷眼说成了恨铁不成钢的慈爱之心。

贾琏见识过民生之艰难,外侮之狠毒,心境已非当年可比,早就不把那点不平愤恨放在心上,闻言也不过淡然一笑,毫不谦虚的接道:“古语有云,问道有先后,累老太太悬心,是孙儿的不是。幸好我虽不如珠大哥哥启蒙早,到底没丢了祖宗的颜面,不曾虚度岁月。”

当年贾母定要让两房孙辈一同轮排行,每每在他面前说到贾珠都要说一声“你珠大哥哥”,仿佛生怕他忘了长幼一般,如今贾珠身死如灯灭,所遗幼子也入不得这些人的眼,也就成了“珠儿”,真叫人齿冷。

贾琏答得中规中矩,眉眼间的神色也算恭敬,可贾母总觉得有些堵得慌,仿佛能透过贾琏平和的面色见着他心里的漫不经心似的,心头不太畅快。不过想到这一回叫贾琏过来是有正事要说,她也就先将那一丝怀疑放下,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你如今是为官作宰的人了,你幼时我与你老爷太太教导你,都是为了你好,不过我的见识早已不如你多矣,自然不能再指手画脚,反倒坏了你的正事。老婆子我自夸一句,说你是咱们阖府,甚至是族里的顶梁柱,也不为过。”

贾母这些话说的着实恳切,又是头一回在子孙辈面前明着服软,便是贾琏吃茶的动作也不由一顿,更不用说从垂髫小童被啐骂到年过半百的贾赦了。

都不用贾琏说话,贾赦就急急忙忙把话接了过去:“老太太这是说什么话!平头百姓都晓得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圣人也说百善孝为先,琏儿便是再有出息,您也是咱们家里的主心骨,儿孙们哪个敢不孝顺,我头一个饶不了他!”贾赦说这些话也不全是为了给贾母做脸。若是贾母也甩手任贾琏施为,那他这个老子就更没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