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我常常在这寒冷的夜里瞎想,我家上面的那个场院里,现在还有人过去吗?那些已经长大的人,现在都去哪里了?他们还会回来吗?

我妈从我小时就不喜欢看我到处溜达,要么我就在家写作业,要么我就跟他们下地干活,看着我到处溜达,显然是她最不愿看到的一种情况。每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她就给我一个难看的脸色,有时候也会抱怨我:“就知道到处乱窜,不知道帮家里干点活。”我对这种指责是不否认的,因为我确实不喜欢下地干活,身体累一点倒无所谓,主要是在地里工作太无聊了,无聊到我无法忍受了。

下午我回到家时,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我的衣服上沾满了尘土,我的脖子和衣领间滋出了一些油腻的汗水。我不太敢跟妈妈说,我肚子饿了,有什么吃的,因为我一旦问了,我哪肯定会说我:“就知道吃饭、玩,也不知道给家里炖点水。”后来我就学乖一点了,每天下午出去玩的时候,都要早回来一点,起码把柴火炉子点着,烧一些水装在暖壶里。

不过这也是大一点之后的事了,那个季节没有现在寒冷,我大可以懒散地躺在夕阳下,享受午后农村生活独有的寂寞。我不知道我要什么,我每天都在按部就班地上学,我不太清楚自己的真实目的是什么,我也忘却了自己是否快乐。

场院的边上有一颗大梧桐树,大概有几十年了吧,树上的绿叶子也很大,我经常从树枝上薅下几片来,放在我的头顶上做遮挡阳光的帽子用。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棵树被人砍了,只剩下一个树墩子,它的根部还寥寥长了几片梧桐叶,只是再也没有之前大了。我有时会骑在树墩上,就像我站在一个发号施令的高台上,我面前所有人都得听我指挥。为了增强自己的权威性,我有时也会掰下一根树枝,把它当成宝剑握在手里,趁着人多的时候在空中随意舞动。

站在往场院走的路口,可以看到一户人家的院子,这也太平常了,甚至我都有点厌倦。一个用枯草树枝临时搭建的棚子,就是他们做饭的地方。每当夜色渐浓,他们就会生起柴炉,炉子里的火焰红彤彤的,在一片混沌的夜色里,显出一丝温暖的气息。我却很有叛逆的思想,心里满是疑惑,为什么每天到这时候你都要生火呢?就不能不生一次吗?吃饭就一定要生火吗?我压抑着自己心中的愤懑,饿着肚子跑回家了。

场院在一栋房子的背后,两者之间有一个石头垒起来的厕所,它是露天的、简易的,好多人都在这儿上过厕所。让我印象比较深的是,我们小学的校长在这儿上过,他肥头圆脸,挺着一个大肚子,撒起尿来十分稳当,竟然不带晃悠的。厕所里没有什么异味,除非刚才有大量的屎尿进入,否则气味是可以令人接受的。我见过很多在这里撒尿的,但是很少见有在这里拉屎的,大概白天的时候不方便,这个厕所是没有门的,所有人可以在任何时刻出入。应该很少有人希望自己在拉屎的时候,旁人可以自由参观吧,这实在是一件极难为情的事。

场院正对着一户人家的门口,他家的房子不是现在用砖砌的,而是早年间用石头砌的,房顶还是用茅草铺了厚厚一层。家里的两位老人,逢年过节才回来一趟,其余时间都住在城里。我从来没见过他们的子女,也许小时候见到过,却不能记得住,可自从我记事以后,就再也没见了。我往他们茅草屋顶上扔过鞭炮,往他家的烟囱里扔过石子。他过年来我家串门,这些事情我都没向他提及,怕他瞪出一副死鱼眼,又来骂我一顿。

中间有一张乒乓球台,是村里另外几个年轻人一起搭建的,他们找人做了两块水泥石板,作为乒乓球台的桌面,又在中间横着放了一排板砖作为球网。这样制作球台方法比较简易,但是也有个缺点,就是因为板砖比较坚硬,乒乓球很容易被打坏。我每回身上玩出汗,大都是打乒乓球打得,鞋子上也会落下一层尘土。我妈经常问我,这乒乓球有什么好打的,把你累成这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回到家之后,最害怕的就是她这样诘问我了,我只能偷偷地来到一旁,洗脸洗手等待吃饭了。

我小时候吃得并不好,每天都要吃煎饼卷大白菜。每顿的区别在于,有时候放点辣椒,有时候不放;有时候放点醋,有时候不放;有时候用豆油炒,有时候用腥油炒,用腥油炒的更好吃。我每次都要吃三四个煎饼,把肚子撑得饱饱的,在没有有趣的电视节时,这种生理上的满足感会来得更明显。

在一个温暖的黄昏,我躺在乒乓球台上,眼睛看着澄澈的蓝天,后背感受球台舒适的温度。冥冥之中,我又感受到了一种无聊,我不甘囿于这种环境,试着做出一些改变,却什么都改变不了。

场院外的那一条路,有一个非常大的斜坡,上面有许多或大或小的石头。每次下雨的时候,雨水便在此处汇集起来,形成一条湍急的溪流,雨水要是再大一些,便会挟裹着石子一起流下来。我沿着这条路,从下往上走的时候,都觉得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当我顺坡而下时,我就轻松多了,我恨不得要飞在半空中,一下子直接跳下去。本家里有一个矮个子,他真正做到了这一点,再加上他胆子也大,我跟在他后面追,怎么追也追不上。

场院西边还有一块梯田,地不是分给一家的,是几户人家共同占有的。土地最上面一层是青石碎片,下面一层是松软的红色泥土,再往下面就变黑了,土地也就更湿润了。在地里面走路的时候,要格外小心,不要掉进村民们挖的大坑——地瓜窖子里去了。这些坑直径一米多,有的深,有的浅,我有时做噩梦会掉进里面,从来没有爬上来过。

沿着坡下来,在我去场院的路上有一台石碾,我妈经常带我去轧玉米,她扶一端,我扶另一端,她是轧玉米的主力,我来帮助她。我妈也带我去二舅家帮他喷农药,那时打药的机器还是人力推动,我妈是使机器运转的主力,我来帮助她。我那时感觉好累啊,几分钟就坚持不了了,我妈妈却一直在那里工作着,我很佩服她。

农村里的生活大多是平静的,晚上六、七点钟以后,这里就变得更加安静了,没有城市里车水马龙的繁华,只有远处时而响起的犬吠声。有时会传来吵架拌嘴的声音,大人们一听就知道是哪家的,甚至吵架的原因都能晓得几分。

太闲的日子过多了,人就跟死了似的,生活没有了激情,快乐也离得渐远。每次我回到这里,都会感到死一般的沉寂,我虽然说不出什么原因,可我就是不愿在这儿待了。我不喜欢用别人的家长里短来消磨时间,我不适应这里的生活,我回来的唯一原因就是我的父母生活在这里,而且他们也年纪大了,恐怕不能再搬到别处生活了。

我家里的地面莫名凹下去一块,我妈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以前走的时候还算平坦,现在却要小心不要崴到脚了。墙面上还是贴着破旧的奖状,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不该放下了吗?难道我们的世界就只有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吗?我们的世界就这么可怜吗?

我家头上有一颗巨大的核桃树,我小时候就很大,现在还是那么大,它似乎是不变的,它也许会感到无聊吧。它会跟谁说话呢?树上的小虫子会跟它说话吗?来往的鸟儿会跟它说话吗?脚下的石头会跟它说话吗?

以前的夏天,核桃树下面有一片洼地,大雨之后会短暂形成一片湖,青蛙在里面呱呱地叫着。湖面上飞过许多蜻蜓,它们上下翻飞捕捉着自己的食物,或者进行求偶交配,不知道现在还有人捕捉他们吗?

我很多年不说话了,他们都以为我是个哑巴,非要用肢体或语言我,让我说出几句,以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可我哪里是这么容易屈服的人,他们迫切地想听到我说话,我偏偏把嘴巴闭得紧紧的,谁也别想从我嘴里听到一句话。有人以为,我会说话,只是我不说罢了;也有人认为,我太久不说话了,已经失去说话的能力了;还有人认为,我大概脑子坏掉了,以后怕生活都不能自理了。他们讨论得越激烈,我的心里就越逆反,我就是不说话,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我这次回来,碰到一个买猪肉的,他嗓门够大,可我不认识他。我带着口罩,他也没认出我来,我心中窃喜,终于没人让我开口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