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岩寺的藏经阁上,少了一半的典籍,却是被流贼拿去烤火了,之前,静林将粮食,被褥,基至桌椅藏进山洞,唯独不藏这些佛经,因为他斥之为伪经。夜,韩权靠在枕头上,盖着两床被褥,就着如豆一灯,正在看冯梦龙的三言。大约从十五年前起,到八年前,每隔三年,冯梦龙便出版一言,最先出版的是喻世明言,其后是警世通言,最后是醒世恒言。冯梦龙时年61岁,苏州人,现任福建寿宁知县。
韩权打开目录,熟练地查到花段子,温习起来,三言,每本上面大约有三到五个花段子。半柱香后,韩权看完那十几段,他随手一翻,只见上面写道:唐朝时有个举子——“唐朝有屁的举子,历史盲”,韩权不屑道。又翻到一页,正是《执相公饮恨归山堂》,对王安石大加污蔑,韩权心道,王安石纵然变法失败,也应给予同情,做事的倒成了小人,没这个道理。上面还胡说宋朝的完蛋是因王安石变法,完全说反了,果然是历史盲。看来王公得罪了地主,被污名了几百年,韩权心道。他又看了看三言的语言,看了半天,发现无一可供采择处,因为三言的语言缺乏生活,和《恶姻缘》里的山东方言没法比,比如《恶姻缘》里的方言:拇量着那老婆不是善荐,他没有四指大的贴,一分银的礼物——语言十分生语。而三言没有语言,就玩不了细节,只能玩情节,编个父子相认的情节,编个的情节,编个双胞胎情节,这种情节有什么难编?难在细节,比如细节处编一句:往别处掉两滴眼泪就是了,这是说儿子不孝,当娘的偷着哭,不留心生活怎编得好这样的细节?
韩权轻浮地将喻世明言撇到地上,披衣而起,来到书橱边,却见上面除了佛经就是佛经。世界各宗教里,以佛家经典最多,基督教不过一本《圣经》。韩权操起一本混话翻了翻,心想,长而晦倒是一个避免露怯的方法。除了谎话就是牛皮,除了牛皮就是常识,佛经的无数字句,无非在说行善这个常识,而这个常识,却被以晦涩的形式表达出来。他想起后世理老九对文老九的糟讥:你们动不动就著作等身,可我们一辈子能发表一篇高质量的论文都难。这是在糟讥文老几浪费纸张。文老九著作等身,可佛家,动不动著作等楼。
“全它妈是圾垃”,韩权骂了一声,上床安歇。心想,如果我是唐三藏,有勇气公开说,千难万险取回来的经全是垃圾么?唐三藏是一个诚实的人么?“反正老子是没耐心去译这些垃圾的,也没耐心看,师祖师父也从不看这些东西”。这时,楼梯咚咚响,有人拍门:“韩师弟,杨大人的兵来了”。
三更时分,山根处,火把星星点点,围满了官兵,一袋袋粮被从山洞里扛出,放到山洞前的马车里。“劳烦大人了,寒天黑夜,绕行东湖三十里”,韩权道。
杨御蕃立马在山洞前,道:“卢公吩咐,敢不奉命”,又道:“韩兄弟心中,可担心我这些兵食你的粥?”。韩权被说中心事,并不避讳,居然笑着点了点头。杨御蕃笑道:“卢公已吩咐,本军自带五日食,助贵寺完了这件功德,不许食寺中一颗子粒”。韩权望着火把里的十几辆马车,道:“谢过杨大人,如无大人,便是这些马车,在下也不知何处借去”。杨卸蕃传来一个千总,交待了一番,又向韩权拱手道:“些许事情,俱已告嘱,谅无差池,得罪,先告辞了,有不妥处,来营里寻我”,说罢打马,引着数十骑去了。
这时,由山上游下来一对火把,却是栖岩寺的僧众,他们背着被褥,提着物什,合寺一同迁去陈庄,若明日施不得粥,饥民必要寻闹,甚至打砸寺院,这些贱民就是这么等得,不施粥的龙兴寺没事,而施到一半又停了的栖岩寺,反会惹上麻烦。韩权对身边的那个千总道:“还劳烦大人派五十个兵驻守栖岩寺,以防细民脏了净土”。千总诧异地看着韩权,并不答话。韩权道:“是我失言,此事我明日报与卢大人区处”。
第二天,孙圩,圩塘西边,几十人挥着锄头,锹锨,正在挖坑,挖出的土则堆成一个土堆,原来是要堆窑烧砖,那窑堆得有两人高了,而坑,也挖了有一人深。姜丰食道:“你定是一宿未睡,眼窝都黑了”。韩权道:“杨御番的那一百个兵,驻进陈庄,不要有什么扰害,不成,需将陈庄的庄户接来,还有栖岩寺的和尚,也一同接来”。随即,他又问站在一旁的人:”家砖,陈庄还有多少人?”。家砖是韩权的发小,比韩权小几个月,家砖道:“多逃荒去了,剩下的被流贼屠害,村中不足三十个”。“家砖,你走一趟,去接人”。孙家砖闻言去了。
两天后,圩子西边的一处草房,窗格被一根麻秸撑着,静月寺监站在窗前,望着圩塘对面几百个挖泥堆窑的饥民,回身对韩权严正道:“小韩哥,昨日你躲到哪里去了,到处寻你不得,我已差人去请静风方丈,你躲得了么?这是做什么?先将人骗来,又将粮骗来,引来饥民,却是为你孙圩做活,你不是说救生不救死么?怎引来许多饥民?”。韩权笑道:“待他们投胎转世之时,食的粮是白耗了,干的活却于生者有益,需借他们的手,将这孙圩筑成金汤不破之地,此地,栖岩寺僧众可立足,陈庄佃户可立足,寺里出些粮招人筑圩,有何不是?”。“你,你,便是筑圩,我栖岩寺险居锥子山,依山而筑,不比此处险要?”。“师叔忘了,锥子山上并无水源”。“你——流贼停不了数日便走,岂会累月围困?”
韩权没想到这位师叔还知兵,他道:“师叔,往山上运砖石,几多人力?建成的山寨又能纳几人?且无水源,终非长久之计”。静月怒道:“刁词妄语,你不是说,以工代赈,给陈庄修渠么?”。韩权嬉笑道:“待四五月间,修渠也不迟,若之前忽来了股强贼,不筑圩,哪里躲去,师叔要分个轻重”
骗了自已的粮,还说他不分轻重,静月已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坐下喘着气,道:“何处的饥民不是赈,然你用寺里的粮给自家修圩,便是我不说什么,只怕龙兴寺不肯屈受”。
韩权道:“赈了饥民,饥民喝过粥之后,不过回家高卧,驱他们做做工,消消食,怎了?”。
“那却不同,人是龙兴寺济养的,却给你做活”。
韩权闻言,怒道:“师叔,出家人既可赈济待死的饥民,难道不可捐赠一处干城?大乱时可全数千人之命,难道不也是功德?”
静月闻言,只道你与龙兴寺说去,与我说却没用。正说话间,小和尚进来禀道,静风主持请来了。
不多时,一个胖大和尚进来,正是三天前,与卢九德谈话的静风主持。这和尚手执念珠,纠纠而入,见着韩权,愣了一下,打量了一番,道:“我说那日见你眼熟,不想空云长老身边的童儿如今长这么大了”。韩权躬身向静风施礼。静风不理会韩权,与静月见过礼,寻了一张二凳坐下,道:“接静月师弟报闻,你驱使本寺济赈的灾民为自家营造,可当我龙兴寺打不起官司?”
静月却在一旁道:“却不是为自家营造,而是替卫所——”,“师弟,你勿多言——”
韩权问:“上月流贼来时,敢问方丈身处何处?”。“我进了中都城,怎地?”。“方丈因何进得中都城?”。“杨大人遣兵士来报,合城皆知流贼来了,怎地?”。“杨大人如何得知流贼来了?”。“小小年纪,有话便说,有这般问话师长的?”。
韩永笑道:“是小徒跑了几百里,跑到淮安,给杨大人报信,杨大人这才引兵来救,否则岂会这么巧,流贼堪堪被截在了刘府”。静风闻言,惊讶地望着静月,静月点了点头,道:“刘大人欲来寺中拜谢我栖岩寺三代提点之恩,不想却——前日,卢公公来寺中,是随小韩哥一同来的,已提及此事”。
静风诧异道:“久闻空云师徒知未来事,此子——”,他一指韩权。静月微笑道:“流贼来时,师兄已有预知,散了合寺僧众,不是也报与师兄了,师兄却是不信”。静风道:“我只当是静林师兄听信传言,事后也只当传言是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