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下旬，冬日和煦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使人们对夜间的寒冷将信将疑，也使智者想起了寒号鸟的故事。日光不输三月阳春，不足之处是有些风，而风，仍然是寒的。祝圩北边六里处是淮河，这六里，一路上没有村庄，河边的席沟村，和陈庄一样属于祝圩百户所，用后世的话说，席沟与陈庄是自然村，而非行政村。因此，祝圩百户所的经管范围，北达六里处的淮河边，东至三里处的东湖边。席沟村的几十户人家，屠的屠，散的散，剩下的人，也都跑到祝圩以工代赈去了，竟成了一座空村。一个多月前，这座渔村，不幸地成了流贼渡河的登陆之处，焚杀甚惨。

已化冻的淮河里，停着艘漕船，这是一艘标准漕船，造自淮安的清江船厂，载重500石，即30吨。船上按标准配着10名漕军，却是长淮卫前千户所的船，两条跳板将这艘漕船接到岸上，几十个壮丁正将一袋袋漕米扛过堤坝，装上马车。船边站着的两人正在叙话——

“本本等等当差，便是这船下场，皇天！不知使费了多少，我爷还是被戍遣蓟州，家里弄得净净的，合衙门的人没一分银子济助，却叫我在自家门口站班，这伙丧了良心的——”，说话之人二十多岁，由于这个时代的人都留胡子，所以看起来偏老，此人穿了件号衣，胸前一个大大的漕字，是这船漕军的首领。此人叫陈一页，是前任长淮卫指挥史陈伸之子，五年前，陈伸押漕，命百户高尚忠解部分漕粮先走，结果高尚忠将漕米盗卖，携款潜逃。陈伸押解余下的漕船到了北通州，发现不见了高尚忠，立即进京投文，呈报情况，之后，陈伸也逃走了。陈伸新旧挂欠近万石糟粮，这是个可怕的数字。于是陈伸的儿子陈一页，便沦为了漕军，但是去年，陈伸被抓获，陈一页典了家中的地，凑了点银子，想救他父亲，但那点银子根本不够使，他爷还是被戍遣了。后来，长淮卫的官儿，还安排陈一页在长淮卫指挥使署站岗，不是羞辱他么？

陈一页为什么说长淮卫的官儿都丧了良心，因为押漕的差事，是倾家荡产的差事，一路上，漕军盗卖糟米，受光棍官吏欺诈，缴仓时受仓官盘剥，最后的亏空，朝廷只问押漕官赔补。陈伸身为指挥史，原本可以命手下的指挥同知，指挥佥事走漕，但让谁去，谁倾家荡产，连续几年，都是陈伸去押漕，保全了部下，最后自已弄了个挂欠万石，抄没家产，而出事后，长淮卫的卫所官，不闻不问，对陈一页也不照顾。

韩权在两年前与陈一页同船押过漕，因此结识，前一阵韩权去长淮卫城打探消息，原本准备去找陈一页，不想陈一页押漕去了，更不想，陈一页押送的正是杨一鹏送韩权的这船粮。

韩权诧异道：“令尊的事，我是一些也不曾闻得，那逃脱的百户高某可曾有信？”。陈一页哼了一声，道：“此人必是与粮棍仓奸拴通，将粮棍敲个半死，再拶上一拶，还怕没个蛛丝马迹？”

韩权问道：“陈兄家里如何，若是断了粮，我这里还有口稀粥”。陈一页闻言，抱拳谢道：“家里还有几门亲，也还苟且过得，不想老弟如今发迹了，委任何时下来？”。

“咳，我的事一时说不明白，栖岩寺的静林主持，料定贼人来犯，命我去淮安报信，方结识了总漕杨大人，原先是要酬功的，只是静林主持已圆寂，他是如何得知贼人来犯的，成了悬案，朝廷便要探我的底细，因此委任一直不曾下来”。

“噢？”，陈一页闻言诧异，他道：“不想你结识了总漕杨大人，可惜杨大人却出了事。帮里说，这船粮解到孙圩百户所，不想在洪泽湖被冰封了几日，已是失了期，如今解付与韩兄，不知韩兄可有印信？”。韩权这才意识到问题，不给人家回执，怎收这船粮。他想了想道：“新任总漕朱大人已是到了凤阳，一时，陈兄随我去见朱大人”。

“这——”，陈一页闻言迟疑，韩权道：“无妨，知府颜大人前几日到祝圩，只为拜会小弟，新任留守卢大人与小弟也算相识，这朱大人，便是小弟不去拜他，他早晚也要传唤小弟”。陈一页闻言，瞪大了眼，半晌方道：“韩兄可还是军余，却是如何支派这些人的？”，说罢一指正在卸粮的人。

韩权却笑了。

过了一会，韩权引着陈一页，翻过坝子，向祝圩步行而去。二人一路交谈，韩权问道：“再过一月，便又要赶帮，却不知卫里此番要解付多少糟粮上京”。陈一页道：“一万四千石，五个月内兑完”。这个兑，既是收漕粮，又是缴漕粮，长淮卫要收的漕粮可远不止长淮卫一卫，他们将船开到淮河流域的一些州县，便开始征漕粮，然后运到北京的通州仓。这个环节上，基本上是下家吃上家，对于缴糟粮的粮户，糟军便可以借口糟粮没晒干，要求每石多加若干，而面对通州仓的仓吏，这些仓吏也会以同样的理由拒收，漕军便只能向仓吏行贿。

这时，临近黄昏，行经之处是抛荒的田土，有些田土，已抛荒百余年了，也就是说一百多年前，凤阳的卫所兵便开始大量逃亡，若是夏季，到处是半人高的灌木，生态搞得倒是不错，原野上，有几个在挖鼠穴的饥民，偶尔还能看到尸骸，韩权见之不由心虚，后悔没带上弓。向南过了席沟三里，路边有一处不知废弃于何年的荒村，只剩下残垣断壁，前方远远地，已可以看到孙圩的那座土丘。

二人拐过一处断壁，忽见路中央伏着一人，二人一惊，正待绕过，韩永忽地奔上前，抱着那人呼了一声二舅，陈一页也连忙蹲上前。只见那人胸前甚是蓝缕，严冬寒天，一只脚上的鞋子也不知哪去了。过不多时，二舅睁开眼，看见韩权，轻声道：“是权子？”。韩权应了。二舅疑道：“莫不是还梦着，捏舅一下”。韩权便在二舅耳垂上捏了一下。二舅笑了，却又哭了，道：“死了倒也快活，你哥嫂在李庄已是不行了，老大与第三个饿死了，这才来寻你，不然，不敢烦难外甥，第二个也只剩一口气，李家只剩这一根独苗，还望外甥——”。

韩权道：“这便送舅舅回祝圩，外甥连夜去接表哥一家来”。二舅恍惚道：“这里不是祝圩么，快，去接你表侄——”。“舅舅摸错了路，爬到荒墟里来了”。

半个时辰后，孙圩西北，圩塘边的的一棵大树，光光的树桠托举着暮色，暮色也渐渐融化着树桠，两骑踏破了宁静，驰过了树桠下的破砖桥，向西驰去。随即，一辆马下了孙圩的北坡，拐向了那几骑刚刚驰过的东西路。陈一页背着韩权的二舅，正行至圩坡下，他立住，面向西，默默地看着刚刚过去的车马。

第二天将午，那辆马车又回来了，车前两骑是韩权与孙家砖，他们正遇着一辆载满粮食，人拉人推的车子，那车子前后跟着十几个执着弓的护卫，领头一人正是姜丰食，姜丰食远远喊道：“权弟，表哥接到了不曾？”。同韩权并骑的孙家砖，远远地冲姜丰食摆了摆手，姜丰食不解其意，跑上前去，见韩权沉默不言，他往后面的马车看去，只见两个大人中间卧着一个孩童，一家三口都随马车的颠簸自然晃动着，姜丰食睁大了眼细看，却是三具尸体。此时，在韩权居住的那处院落，就着阳光，一个村妇正往树上猛力抽打着一件破棉絮，随着抽打，虱子落了一地，那村妇眯着眼，侧着头，努力抽打着这件韩权二舅的破棉衣，终于，她进了锅屋，将破棉絮扔进沸腾的锅内。

第二天一早，寒风中，两骑下了圩子的东坡，又折向南。一路上，韩权面色严峻，沉默不言，陈一页也只能长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