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用跟着王铎进营，一路上王铎都在嘘寒问暖，当然问的是大军的情况，同时也跟李克用交流最新的战况，十几万人的军营自然很大，从辕门到中军大帐也很远，所以两人说了不少话。

李克用一颗心渐渐沉下去，不是王铎不正常，而是太正常了，无论是举止仪态还是言谈，包括对他的亲疏把握，都完全没有破绽，李克用看了慧明一眼，对方目不斜视，神色自若。

李克用很清楚，慧明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也从来都没有失手过，既然他说王铎信佛了，那么他就是真的已经控制了王铎，王铎举止越是正常，就越是显得慧明手段高深莫测。

“觉晓寺”李克用忽然觉得，他可能一直都小觑了这个北方释门领袖。

在进入中军大帐之前，李克用依律解下佩刀，交给守在帐外的卫士，将领见主帅，接下刀兵是题中应有之意，不过对于修士而言，隐藏的法器明显不在此列。

进入大帐，李克用放眼望去，里面空间十分广阔，容纳数百人不是问题，在隔着数十步的正前方，高高的帅案之后，一名身着明光铠的年轻将领正在端坐，那不是李晔又是谁？

大帐两边，已经没有闲杂人等，只有坐在小案后的幕僚、将领数人。

李克用进帐的时候，看到李晔站起身来，露出笑容，以示相迎之仪，这让他心头一松，李晔不拿捏姿态，这是一个好消息，要不然闹得气氛僵硬，双方都会不愉快。

李克用进帐之后见礼，“李克用拜见安王殿下！”

“李将军不必多礼，快请入座。”

李晔没有走下来搀扶，也没有故作亲切，高居帅案后仪态万千。李克用没有觉得不妥，反而认为这样挺好，李晔真要来跟他故作亲切，他还不习惯。说到底他也是军伍中人，不习惯文官那一套。

众人落座后，先是照例寒暄近况，因为战局颇为紧张，李晔就没有多说闲话，随即就引导众人讨论攻打潼关的战事。

李克用率兵南下，为的就是打仗，只有建功才能加官进爵，日后才好大展拳脚，依照他的性子，肯定是要抢着攻打潼关的。

虽说潼关易守难攻，但李克用对自己部曲的战力有信心，再者，就是因为潼关难攻，所以攻下之后，才会是大功。

对李晔和李克用而言，此战对付黄巢，其实真正的大功，只有三件。

其一，攻克潼关，攻占华州。

其二，克复长安，迎帝归京。

其三，败贼军，杀黄巢。

黄巢祸乱大江南北七年，又攻占长安，迫使李俨退避蜀中，将黄巢剿灭的军功，足以让人封王。如果李克用得了大功，最不济也会被封一个郡王。

如果李晔得了大功，叛六军诸卫事和尚书令的头衔是少不了的，也就是说，如果事后李晔回长安，那就功过李岘，势必成为执政宰相，平卢军甚至可以取代神策军的地位，将京畿都控制在手里。

如果李晔继续坐镇平卢，遇到哪里有战事，或是有藩镇作乱，不说自行征伐，便宜行事的权力绝对会有。若是如此，李晔便是这天底下最大的诸侯，二皇帝这个说法虽然不好，但恐怕也只有这个称谓，能恰如其分的形容他到时候的权势。

“我跟李晔那厮有旧怨，这回跟他合兵共击潼关，他会不会惦记着旧恨，给我使绊子？”李克用带着数百亲兵策马而行，看着遥遥在望的平卢军大营，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他问身边的慧明和尚。

慧明和尚面无表情道：“安王曾在黄梨乡揍过将军，将军能不惦记这个旧恨吗？”

往事不堪回首，李克用想想就来气，被慧明和尚这样直接的说出来，他更是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然而慧明就是这个德行，要他说话要弯子那是可能的，对方还美其名曰，出家人不打诳语。然而在李克用看来，这跟不打诳语没有关系，这分明就是没有顾忌。

不过慧明好歹曾今救过他的命，李克用恩怨分明，所以不跟慧明计较，另外，慧明身后的觉晓寺，也是北方释门的领袖，听说寺中有佛门金刚境，也就是类似道门真人境的高手在。

这回出征南下，慧明就说有两个这样的高手跟着，李克用听说终南山道门，很是支持黄巢，也怕自己冲锋陷阵的时候，被对方的真人境给摘了脑袋，所以还得依仗他们。

李克用咬牙切齿：“不能！”

慧明目不斜视道：“既然将军不能，想来安王也不能。”

李克用道：“那怎么办？”

慧明不咸不淡道：“有王铎跟着，将军怕什么？”

李克用道：“李晔会忌惮王铎？”

慧明道：“安王会不会忌惮王铎，贫僧不知，但是王铎一定会秉公办事。”

李克用完全不信：“王铎掌握兵权，听说还是安王举荐的，而且他们是故交，王铎怎么会不偏袒李晔？”

慧明道：“因为王铎信佛。”

李克用怔了怔：“王铎竟然会信佛？”

慧明道：“以前不信，现在信了。”

这话说的不明不白没头没脑，完全不能让李克用明白，他正想再问什么，却突然闭了嘴，因为他看到，慧明和尚眼中，刚刚闪过一抹杀气。

和尚眼中也会有杀气？当然会有。李克用可是不止一次见过慧明杀人，往年李克用驻守边关的时候，碰到草原骑兵犯境，慧明和尚就杀过人，而且杀人的手段极其残忍。死在他手下的草原骑兵，就没有一个全尸的，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少了一颗心！

慧明杀人，一手掏心。

李克用看到慧明杀人的时候，他还只有十几岁，那副场面他至今都不会忘记。

在草包上，一身洁白僧衣的慧明眉眼虔诚，神情庄重，浑身充满圣洁之意，然而他的手里，却握着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鲜血顺着他的手不停滴落，一个五官惊恐到变形的草原骑兵，张大了嘴，正倒在他的脚下。

那副场景虽然血腥，但还不至于让李克用记忆犹新，问题是当他策马上驶草包的时候，就陡然发现，在草包另一边的山坡上，倒了一地尸体。鲜血染红大地，每一个人都是张着嘴瞪大眼，极度惊恐的表情。而他们的胸膛，都破开了一个血洞，那数百人，全都没了心脏！

正是因为看到了那副惨绝人寰的地狱场景，才让李克用对慧明握心的那一幕，久久无法无法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