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同心

长陵 容九 6461 字 2024-05-17

“我若能赶在明日日出前带回离枯草,你有几成把握可以救活我大哥?”

“七成。”

见长陵提剑就走,付流景喂了一声把她叫住:“不是,你见过离枯草长什么样吗?”

付流景十分懊恼自己问了那句话。

若不是自己嘴太碎,越长陵也不会吭都不吭的把他拎去,之所以用“拎”字,是因为他口口声声嚷嚷着不会轻功,结果就这么众目睽睽之下被拽上马,一路飞跃北溟峰。

好在他素来心态好,当越长陵拉着他攀向雪虐风饕的高峰时,他还能安慰自己一句:习惯就好。

北溟峰的十字崖如斧劈刀削般陡峭,因近日大雪连绵,漫山树木都被覆盖,长陵不识草药,只能用剑柄掠开覆雪。付流景见着,连忙出声阻止:“这离枯草虽耐严寒,但要做药引,需得连须一齐采摘,你这么随手一挥,万一把草给弄折了,岂不是白耽误功夫了?”

长陵收起剑,看付流景小心翼翼的用手拨开草木上的雪,“你这样到了天黑都找不到。”

付流景不理会她,继续一株一株的去寻。

劲厉的风砭骨刮过,像是生生从肌肤上剜下肉来,连长陵都忍不住打起寒战,付流景更是冻僵的半天迈不开步来。他伫在崖边叉着腰,有些气馁的茫然四顾,突然望见断崖壁仞之下的灌木中,有几株状如花冠、茎叶呈紫的野草,大喜过望的喊道:“我找到了!就是那几颗紫色的,不过太险了,我们得想点办……”

他没来得及把法字说完,但见长陵身形一闪,刹那间就跳到断崖岩石之上,付流景一惊:“小心——”

长陵再一个旋身倒跃,起落之间捷如飞鹤,待轻飘飘的落回了崖顶,手里多了几株连茎须的离枯草。

她正想把草药递给付流景,感到右腕间传来针尖般的刺痛,一只极小的黑虫猝不及防的钻入了她肌肤之中。

长陵还没意识到那是什么,付流景狠狠的挥落她手中的离枯草,捋开她的袖子端着她的手腕,“你就不能把话听全再跳崖吗!这种毒草往往是各种毒虫的栖息之处,采摘时要格外留神,若是被咬了……天,你这何止是被咬了!”

长陵感到那只虫子在自己的肌肤中蠕动,“这是?”

付流景揉着太阳穴,“此为同心蛊,嗜血如命,但凡钻入人体内即开始饮血,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它们就会膨裂释放毒液,必死无疑啊!”

长陵疑惑的盯着自己的手腕,却见付流景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糟了糟了,只剩半盏茶了……”

长陵眼眸微动,她左手拔剑出鞘,照着自己的右臂稍一比划,付流景猛抬头,“你干什么?”

长陵:“在蛊虫破裂前砍掉我的手臂。”

“你疯了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说砍就砍?”

“所以是……”长陵斟酌了一下用词,“留全尸更好?”

“……”付流景一脸闪到腰的表情。

时间所剩无几,长陵不再耽搁,朝自己的臂弯用力一挥,哪知付流景居然不怕死的一把抓住她的衣袖,逼她堪堪收住了剑势,“你这是做什么?”

“废话,你完完整整的一个人和我来北溟峰,回去的时候变成两截,要我怎么和越长盛交待?”付流景不由分说夺下长剑,迅速在越长陵手腕上擦破一个口子,鲜血当即喷涌而出,他探出自己的左腕,咬了咬牙,在锋利的剑刃上用力划过。

他握剑的动作十分流畅,俨然不似舞文弄墨的书生,明明是刺骨的寒,额前却沁出了薄薄的汗。

付流景拉着长陵的手腕,凑近端详,仿佛是在瞄准一个时机,倏然间将自己涌血的手凑上前去,当长陵感到自己腕中的虫子似在挪动,她下意识要缩手,却不知付流景哪来那么大的气力死死的将她扣住,恶狠狠道:“不许动!”

一阖眼的功夫,等那蛊虫顺着血流飞快的钻进付流景的腕内,他才松开长陵的手,整个人仰面瘫在地,“放心吧,你死不了了。”

长陵定定看着付流景,浓黑的双眸中带着一丝迷茫,“你……”

“我也死不了的,”付流景艰难坐起身,撕了一片自己的衣裳来止血,“这同心蛊虫原本是雌雄同体,两只虫身是连一块儿的,一旦钻入人体内,那只公的会让那只母的先吃,它无法辨别这血够不够喝,但这时候它如果闻到另外一种血,就会大胆的放开他娘子去吸食。”

付流景回过头去,见长陵的手仍在滴血,连忙拉她坐下,自怀中掏出一块方帕递过去,长陵怔怔接过,摁住自己的伤口,只听他继续说:“雌蛊发现雄蛊不见了,就不会继续饮血了,雄蛊回过头发现自己娘子不在了,也没心情了,不再暴饮暴食了。”

长陵听着他把这种异族可怖的蛊虫描绘的如此有趣,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付流景无奈道:“亏你还笑得出声,你可知这虫子为何名为同心蛊?”

长陵挑眉睨向他。

“因它们同气连枝,即使分开了,在一定的范围内仍然能够感知对方的存在,若感觉不到了,它们就会自暴自弃的释毒——”付流景浑身冻僵,呼出的每口气都化作白雾,“到那时,咱们得一命呜呼的。”

长陵浑身一震。

“要是所宿之人死了,蛊虫自是活不成的,最终另外一只不还得要殉情。所谓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不结同心人,当结同心魂。故此,世人才称之为同心蛊,寓意同生共死。”

越长陵原本不叫长陵。

她出生的那日父亲越承风带着全家躲避仇家的追杀,临盆的母亲在孤山长亭中诞下了她,当越承风拎着阔刀赶回时,看到自己襁褓中的小女儿可人模样,不免喜不自禁,因她在长亭出世,故唤她长亭。

长亭生来粉雕玉琢,父母长兄都对她疼爱不已,可就在她五岁那年,不知是遭了何处的暗算,在自家院落前身中一掌,等长盛察觉时她已呕血不止,急得母亲几欲昏厥。

越承风眼见药石无灵,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求见天竺高僧,那高僧仙风道骨,只稍运功当即使长亭恢复血色。越承风大喜过望,那高僧却道长亭五脏俱损,除非能修成释摩真经尚有可能存活,只是他即将远离中土,怕是无法传授功法了。

越承风虽不忍骨肉分离,为了最后的生机,狠下心将长亭塞入高僧门下,恳请他收她为徒,不求再归故里,只求平安是福。高僧为其所感,应允会尽力授她真经,至于能否练成,一切只能听凭造化。

临别前高僧依门规改了她一个字号——陵,从阜从夌,意为攀越高山,越过此劫难,从此长亭即为长陵。

长陵一走便是十年,十年后中原格局已然大变,梁朝败落,诸方豪杰纷纷揭竿而起,越承风顺势而揽英才,越长盛更是青出于蓝,越家脱颖而出,成为江东一枝独秀。

所谓木秀于林,越家风头越盛,敌方越是忌惮。梁朝军为了灭掉越家,竟勾结漠北军联手,眼见越家军被逼入两峰夹道之中,敌我悬殊只待战死,谁想竟有一人从天而降,手持长剑,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生生逼退敌军,并斩下漠北元帅头颅,劣势终得扭转。

那人正是越承风阔别数年的亲生女儿,越长陵。

越家父兄怎么也不可置信当年那奄奄一息的小女儿竟然成为了这般惊世骇俗的高手,更令他们想不到的是长陵容貌不再如记忆那般秀美,甚至眼角还生出了焰红的印记。

长陵也说不清这是因幼时所受的伤所致,还是她练的释摩真经所得。她只记得自己年幼时每每身穿裙衣,免不得会叫人指指点点,后来索性换上男装,在眼边戴上个遮掩的面具,反倒叫人对她平生了几分敬畏。

能够与爱女久别重逢,越承风当然是欣喜若狂,哪还顾得上什么其他。更何况,长陵练就绝世神功,对越家而言自是如虎添翼,没多久,她随越家长兄共赴沙场,打出了一片赫赫威名。

后来,越承风偶染重疾而逝,长陵与长兄携手拿下中原半壁江山,天下间无人不晓这两兄弟的名号,却几乎鲜有人知长陵的女子之身。

近日连战漠北军,长陵也会偶感疲态,她料不到在她严下军令的情况下还有人敢夜闯汤池,等她察觉时正斟酌要否灭口,转过身却看见了王珣。

长陵眉头微微一拧。

她手一拂,池水瞬间激起层层叠浪,待浪花噼里啪啦的落回池面,她已裹好衣袍,回到岸边套上鞋袜。

王珣乱浆似的脑袋翻了一轮,他深知眼前所窥足以令他性命不保,要说点什么才有可能消弭对方的杀意,但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做不到心如狂澜面色淡然,几番张口欲言,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长陵望着王珣稚气未脱的小脸蛋,有些愁苦的闭了闭眼。

很小的时候她就听娘亲说过,女子若是被人看光了身子,要么就杀了那人要么就嫁给那人。眼前这男孩毛都没长齐,她总不能冲到人家小弟弟跟前说:“喂,非礼勿视,你既然看到了就准备一下聘金娶我过门吧。”

但她更不可能去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娃娃啊。

眼下正怄得慌,远方战鼓忽鸣,显然是有突发状况紧急召军。

长陵当即挽上发髻,戴好面具,想要赶回前方大营,见王珣还愣在原地,只道:“今夜所见,勿要告之第三者,包括你那位武功高强的忠仆。”

王珣一呆,尚未吃透她这话的意味,长陵又厉声问道:“听到没有?”

王珣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长陵嘴角一勾,随手揉了揉他的头顶,“早些回去,待我战后归来,你来营中找我。”

她抛下这句话后整个人一闪即逝,王珣觉得这轻功已快到凭空消失的境地,他云里雾里地摸了摸脑仁儿,若不是头发上湿漉漉的触感仍在,他几乎以为这只是一场幻觉。

待长陵赶回营帐,站岗的士兵已经换了一轮,军队聚集已毕,随时蓄势待发,她所料不差,果然是漠北军意欲趁之不备,夜半来袭。

军中几员大将已在帐内静候,长陵踩着点跨入帐中,长盛瞥了一眼她带着水汽的头发,问:“去哪了?”

“有点事。”长陵走到他身旁,“来了多少人?”

“约莫两万,这批人马自东而来,并非之前与我们对峙的前锋军,最快寅时就会抵达阳门关。”

长陵微微一怔,区区两万兵马铁定是攻不破城的,他们竟敢趁夜越境,就不知是何用意。长盛指了指身后的地图,“若他们是来和漠北前锋军会和,我们需得抢先一步,嘉谷关此处两面临山,只要我军在今夜丑时前赶至埋伏,定能将他们一举拿下。”

沈曜道:“不如让沈某率沈家军前去探路,纵使敌方有诈,越兄再着手应对如何?”

长盛摇了摇头:“沈盟主初来泰兴,于此处地势不熟,自然不可让沈家军犯这个险。”

这时有人匆匆踱入帐内,从桌案边拿起一杯茶水一口灌下,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眼神扫了所有人一圈,“连敌人是谁都没弄清就开始排兵布阵的,我也算是服了你们了。”

这人妄自尊大,连越长盛都不放在眼里,自然是付流景无疑。

长盛不以为意,“不知先生此言何意,莫非那铁骑并非雁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