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句。东宫有侧妃,这样算起来,你嫁给我也并不亏。”
于从前的师心鸾而言,自是莫大的荣幸。但于如今的她而言,那不过是她需要回家的必经之路罢了,没什么庆幸不庆幸的。
她盯着淡色床帐,嘴角勾一抹淡淡讽刺,将满腹心事压下,后半夜才勉强入睡。
第一缕天光照进来的时候,她睁开了眼睛。
在另一世界,她是豪门贵女,娱乐圈炽手可热的影后。她演过很多角色,在电影里扮演过多重人生,自然也包括新娘。唯独不曾设想过,自己会在古代嫁人。
这一天来得猝不及防又水到渠成。
她排斥逃避了两个月,在那一道天光升起的时候,奇异的…接受了。
结婚是个苦差,尤其是古代。
门一开,一大堆的丫鬟婆子围上来,纷纷洋溢着笑脸道喜。然后伺候她洗漱,开脸…丝丝的疼痛让她不适应的蹙了蹙眉,全都如数倒映在铜镜之中。
眉间花钿如雪,眉间淡如远山,眸似春江秋水,唇含朱丹雨润。
耳垂宝石玉坠,头上金钗琳琳,凤冠垂流璀璨,三千墨发如绸。
朱红华服玲珑姿,翡翠玉石束柳腰。脚踢鸳鸯戏水鞋,款款而立莲云步。
形容美人的词语和古诗词多如牛毛,然而此刻镜中倒映的那个女子,美得无法用言语形容。
丫鬟婆子们都看呆了眼,空气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
“姐姐今天真美。”
师心彤真心的夸赞。
师心云笑道:“应该说,长姐今日最美。”
两姐妹围着师心鸾去了外间,那里有许多宾客已等候多时。一见三姐妹出来,纷纷眼前一亮,周遭所有布景全都淡化虚无,只剩下那一抹美得惊心动魄的红。
大喜之日,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女眷们都说着吉利的话,连带着把师心彤和师心云都夸赞了一通。
师心鸾脸上没有一个新嫁娘的娇羞,却也没有露出任何不满或者委屈,只是带着客气礼貌的微笑,言行举止优雅得体,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来。
女眷们都夸完了,喜娘正准备给师心鸾盖上红盖头,忽然走出一个女子。二九年华,少妇打扮,容貌姣好,眉目沉稳添几分柔和。
“心鸾。”
师心鸾回头,一愣。
“绣莹?”
安绣莹,原太史令之女,原身唯一的手帕交。
当年原身不满皇后赐婚,悬梁自尽,后被救下。却受师心怡挑拨,误以为自己出走寻找楚央,是安绣莹告的状。因为安绣莹一直不支持她对楚央的痴恋,从各个角度劝说她不可做出任何出格之举,否则必将不容于世。
自那以后,原身就待安绣莹大不如前,直至形同陌路。
不久后,安绣莹嫁去了潍城,也曾有过书信,却全都被原身忽视,此后两人再无联系。
却不成想,她今日会出现在这里。
“你…什么时候回京的?”
安绣莹浅浅一笑,“昨天傍晚入京。你大婚之喜,我想,我还是应该来对你道一生喜。”
她语气温和,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言说。
当年真的不是她告的秘…
只可惜如今的师心鸾,已不再是四年前那个盲目听不进去劝告的师心鸾,再也听不到她的心声了。
“谢谢。”
师心鸾露出一个笑容,主动握住她的手,道:“我很高兴。”
安绣莹是这个世上为数不多真心对原身好的人,若非小人作祟,两人也不至于分道扬镳。
安绣莹原本怀着忐忑的心来的,毕竟当初好友恨极了她,又阔别多年,她无法预料,好友是否依旧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所以师心鸾的温和,让她震惊的同时更难掩激动。
“心鸾,你…”
师心鸾摇摇头,压低了声音,道:“对不起,从前是我太蠢,分不清是非对错,误把小人当姐妹,姐妹成仇敌。”
安绣莹眼底有水雾浮动,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多年隔阂,就此消散。
“走吧,跟我一起出去。”
“嗯。”安绣莹点头,“好。”
师心鸾拉着她的手,在众多女眷的拥戴中,走出闺阁。
女子出嫁,得拜别父母长辈。
师心鸾年幼丧母,继母也在一个月前溘然长逝,府中长辈就剩下老夫人和父亲师远臻,以及因为她出阁而来侯府道贺的大夫人夫妇。
师心怡生病了,没来。
师心鸾估摸着,八成生病是假,被软禁在家才是真。
否则以师心怡的脾气,定会捣乱。闹出笑话来,谁脸上都无光。
她跪在蒲团上,对着老夫人和师远臻磕头。
师远臻面色动容,眼底冒着水光,连声道:“快起来。”
师心鸾由丫鬟搀扶着站起来。
这时外面响起唱喏声,“新郎到”
一屋子人全都望向门外,隐约看见长长的队伍。
师远臻起身道:“心鸾,来,我背你上轿。”
师心鸾嗯了声,攀上他的背。
虽非她的生父,但他的背宽阔而温暖,稍稍慰藉了她身处异世的寒冷恐慌。
心中忽有感触,“父亲,我这一出嫁,日后就不能时刻在您跟前尽孝,您要好好保重身体。”
师远臻眼底泪花涌动,抬头看见从马上翻身而下的楚央,微微蹲身将女儿放下来,拉着她的手,缓缓的走进楚央。
“世子。”
他眉目温和,慈父的形象显露无疑。
“心鸾师我的掌上明珠,她自幼受尽苦难,望你以后能珍而重之。”
楚央心中一动,语气沉稳而坚定。
“理该如此。”
师远臻欣慰的点点头,将女儿的手交到他手上。
楚央握着那只柔软小手,心底忽然涌起复杂情绪。
这是他的妻子,将要与他共度一生的女子。
从此以后,福祸相当,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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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有二更……
大婚前夜,楚央又跑来浮曲阁做了一回梁上君子。
师心鸾推开窗户看见他,神色温凉。
“你又来做什么?”
楚央笑了笑。
“那天晚上我的话还没说完。”
“但我不想听。”
师心鸾说完就要关窗。
一个因一己私心毁人终生的混蛋,有什么好说的?
她说完就准备关窗,楚央再次伸手一拦,这次稍稍用力,没能让她给掰回去。
“或者你想在洞房的时候听我说?”
师心鸾一顿,咬牙道:“鬼才跟你洞房!”
楚央又笑了声,眼睛里流露出微妙的情绪。
“你有没有小名?”
“没有。”
师心鸾脸色很冷,十分不乐意搭理他。
“那我给你取一个吧…”
“不需要。”
她双手用力,却徒劳无功,怒道:“你到底要干嘛?欺负我很有成就感还是你心里变态啊?”
楚央无动于衷,思索了一会儿。
“不如我就叫你…阿鸾吧。”
师心鸾浑身一僵,双手忽然没了力气。
“阿鸾,回来吧。你爷爷的八十大寿就要到了,这些年他其实一直很想你。你们兄弟姐妹当中,你爷爷最疼的就是你。我好几次都看见他偷偷的拿着你小时候的照片发呆。你拍的电影,他也都看了。当初打了你,他比你还疼。从小到大他连句重话都没对你说过,你想想他得多心疼?只是他脾气倔,你也是这样,谁都不低头,就这样耗着。他年纪大了,走路也没从前利索,你忍心吗?回来看看他吧,你要你的事业,难道就不要家人了么?”
妈妈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仿佛还在昨日。
她住着自己买的独栋别墅,富丽堂皇却永远形单影只。每日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心中却总是空落落的,像是一个无法填补的黑洞。
十八岁入了舅舅的娱乐公司,她努力拼搏,想要用实力来证明自己,而不是做一个花瓶。
然而在豪门眼里,明星,不过就是供人娱乐的戏子。爷爷出身的那个年代,还保留着些许封建思想,故而极力反对。
生平头一次,素来对她百依百顺的爷爷与她发生了争执。
激烈的争吵中,爷爷怒不可遏,抬手就是一巴掌。
那是她十八年生命中,挨的第一个耳光。
而那个人,却是从小最宠她,她最尊敬的爷爷。
她有两个名字,一个跟着妈妈姓师,叫师心鸾。一个跟着爸爸姓萧,叫萧鸾。
因为爷爷打了她,觉得她进影视圈丢了萧家的脸,所以她赌气,用了师心鸾这个名字作为自己的艺名,却不曾抛弃爷爷从小唤自己的那个小名。
‘囡囡’
从幼年,到少年,再到成年…从未变过。
许是自幼娇生惯养从未受过委屈,许是不被理解的委屈,以至于那一巴掌打碎了她的心。她疼得那样猝不及防,又那样撕心裂肺,所以她毅然决然的离开了。
身后是爷爷愤怒苍凉的声音。
“你今天出了这个门,就永远别回来!”
于是,她一去不复返,整整六年!
六年里她隐藏身份,尝过心酸受过辱骂被陷害过被排挤过,一步一个血印,最终走上巅峰。
她终于证明了自己,不再是那个似乎只能靠家族来凸显自己无尚尊贵的大小姐。她以为她会很开心,很有成就感。事实却是,她不开心,即便万人拥戴,即便掌声如雷,但她仍旧得不到她最重视的家人的支持。
她让她的家人伤心失望,让他们羞于启齿。
所以她不敢回家,她怕回去后面对的又是爷爷的怒斥和父母的叹息。
她以为,爷爷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
却原来,一切都只是她那可怜的自尊心在作祟。
那天晚上,她拿着手机,眼泪悄无声息的滑落。心口上捆绑了六年的枷锁,烟消云散。
她答应了妈妈要回去,回去给爷爷道歉。可是一醒来,天翻地覆,她来到另一个陌生的时空,陌生的时代,面对一群别有居心的‘家人’。
没人知道那一刻她的绝望崩溃愤怒心痛。
她用冷漠和无所谓掩饰自己的悔不当初,却不代表她能忘记。
悔,一悔年少轻狂负起离家。
悔,二悔当晚挂了电话后没有立即飞奔回家。
恨,恨自己面对时空的困阻无能为力,日复一日的苦苦挣扎,度日如年…
……
一个称呼,让她隐藏在心底深处的秘密无处遁形,再也不能掩藏。
情绪来得太快,汹涌又澎湃,她根本无法阻挡,也无法克制,通红的眼睛隐约的泪光撕裂了她冰冷的假面具。就像没了壳的乌龟,只能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不愿被人看见自己的狼狈。
就如同此刻,她无法关紧窗户避开楚央的目光,所以她立即转身,紧紧贴在墙壁上,泪水夺眶而出。
楚央一怔。
自相识以来,除了她演戏的时候楚楚可怜,或者情绪触动略显脆弱苍凉,他从不曾看见她真正哭过。
然而刚才,他分明看见她眼底闪过泪光。
为什么?
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她又想到了什么?
宫越?
不,那家伙好像每次都叫她‘心鸾’。
那她为何情绪失控?
他皱了皱眉,试探道:“哎,你…”
“不许进来。”
师心鸾身体贴着墙壁慢慢滑落,声音极其嘶哑。
楚央再次一怔。
短短四个字,却带着无法掩饰的哭腔,以及…极度不愿被人发现的微微脆弱。
他能听见她压抑的气息,想象着她正双手抱紧自己,蜷缩在地面上,满脸泪水,血液如冰。
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当是不愿被人看见自己的眼泪吧?
楚央沉默着,面容浸在黑夜里,眼里流露出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怜惜和微微疼痛。
“其实,你可以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