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从前永昌年间时长华宫就翻修过数遍,处处精雕细琢,富丽堂皇、奢华极致,无一不透露着作为皇后中宫的大气庄重。

正殿后方的内殿和寝殿是连在一起的,中间仅仅隔了一道圆洞状的红木半月门,再摆了一扇檀木雕花曲屏风将两殿隔绝开来。

而此时此刻,这扇檀木雕花曲屏风的后方正站立着一个打扮典雅素净、丰韵犹在的贵妇人。

只见这贵妇人身穿一袭淡杏色立领万字纹长袄,配着姜黄色杂宝纹马面裙,发髻上只斜插了一支筷子状的碧玉簪。

再一细看,可不就是沈太后?

自从昨日听了连翘的一席话,尤其是听她提及当年之事有韦氏的搀和后,沈太后的心就一直没平静下来过,夜里也是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睡。

今儿一早刚起身,她就往长华宫这头来了,想要亲自问一问萧妤儿当年事情的经过究竟是如何。

也许,这么多年来,她真的是误会她了……

好巧不巧,韦氏前脚刚闯进寝殿来,她乘坐的轿辇后脚也就到了。

原本她是想着在外头的正殿等一等的,但一听长华宫的宫人禀告说韦氏也来了,而且就在寝殿里头,她不由得心下一动,就也往里头来了。

谁曾想,正好就听到了这般出乎意料、又骇人听闻的话。

方才韦氏见周遭的宫人都悉数退下了,寝殿里就只有她们母子二人,说起话来也没个顾忌,想到什么就都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

站得累了,韦氏便径自在床沿坐了下来,摸了摸铺在床上的绣花软缎褥子,触感光滑似玉,心里直犯嘀咕道:“这般好的料子居然用来做被褥……”

萧妤儿呆呆地坐在床榻上,一头乌黑亮丽的云鬓披散着,精致俏脸上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纤细手指不断收紧,身下的素色软绫中裤都被她攥得发皱了。

把床榻上稀罕物什都摸了个遍后,韦氏倏地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便又问道:“是了阿妤,方才你说陛下给你阿爹封的是什么爵位来着?我没听清楚。”

萧妤儿咬了咬下唇,垂下眼眸道:“是承恩伯……”

韦氏神色略微不愉,嘴角下压,“怎么才封了个伯爷,我可听说前朝时皇后的爹都能封作公爷或是侯爷的……”

微微顿了一下,她又一本正经道:“不过也好,咱们家总算不是平头百姓了,不过日后你可要再设法吹吹枕头风,让陛下再下旨给你阿爹晋封晋封才是。”

言罢,她朝着寝殿内扫视一周,起身往另一侧的梳妆台走去,坐下来捣鼓那一个个摆放齐整的妆奁。

她随手打开了其中一个黄花梨木妆奁,露出一整套油光欲滴、水头十足的帝王绿糯种翡翠首饰。

韦氏双眼一阵发亮,直勾勾地盯着这套翡翠首饰,视线怎么都挪动不开。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对手镯戴上手腕,朝着身前的西洋镜比划了一番,觍着脸笑道:“阿妤啊,上回来看望你时,你手上带的翡翠镯子就是这一对罢?你年纪小戴着老气,不如给了我罢?”

萧妤儿眉目之间笼罩了几分憔悴,声音微微发颤,问道:“阿娘,你方才说,我不是从你肚皮子里出来的……?”

韦氏见她又提起这桩事来,气不打一处来,冷着一张脸道:“若不是你实在不听话,怎么都不肯去接近陛下,我又怎么会把这事给说出来?你虽不是我生的,可从小到大我也没亏待过你啊!”

萧妤儿怔了良久,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自言自语道:“所以在很早之前,我就知道这事了?”

韦氏与她有些距离,也没听清她嘟囔了什么,自顾自地从梳妆台面上的黄花梨木妆奁里取出一对水滴状的翡翠耳坠子,放在耳边比了比,再悄悄收入衣袖中。

她打开了另一个略大些的香楠木妆奁,里头置放着一顶龙凤呈祥赤金点翠凤冠,赤金堆成镂空状的凤冠上缀满点翠与各式珠宝,在日光下熠熠闪光。

这是前些时日萧妤儿在封后大典上戴的凤冠,韦氏再怎么眼热也不敢乱碰,急忙把妆奁给合上了。

韦氏担心她再变回从前一般冷漠,度忖片刻后,语重心长道:“你以为沈太后就真的是对你好了?她不过把你当作小猫小狗一样看待罢了,为了不让你当上姨娘,还假惺惺地说要认你做义女,说将你许配给她的偏房侄儿……”

“好在我当初一口就回绝了,若是真嫁给她那个什么偏房侄子,你还会有今日这般的荣华富贵?”

她还欲要再说些什么,一道冷清含着隐怒的女声从屏风后传来,生生打断了她的话——

“哀家假惺惺?韦夫人再细说细说,哀家怎么假惺惺了?”

萧妤儿只觉得天旋地转,氤氲着雾气的双眸瞬间睁得大大的,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太后娘娘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韦氏也是顿时变得惊慌失措起来,面红耳赤的,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才好了。

沈太后甩了甩衣袖,姗姗款步走上前来,冷冷地扫了韦氏一眼,问道:“韦夫人似乎对哀家有颇多不满?”

韦氏不由得心头骇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忙不迭讪笑道:“太后娘娘恕罪,民妇只是胡言乱语,还请太后娘娘千万别放在心上……”

“呵。”沈太后冷哼了一声,眸光流转闪过一抹寒厉,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韦夫人方才说的话,哀家都听得一清二楚。原来当年心怀叵测的是你,想攀龙附凤的,也是你。”

说到此处,沈太后呼吸微微颤了颤,声音语调就像冬日里河川上的冰凌一样森寒,一字一顿道:“用养育之恩来胁迫养女去爬床?真是有意思极了。”

韦氏闻言瞳孔骤然一缩,面如土色一般,她自知理亏,便咬紧了牙关不再出声。

此话一出,萧妤儿立时感觉好似兜头一盆冷水将她淋了个湿透,耳畔只剩一片“嗡嗡嗡”的回响。

前些天陛下说她爬床时,她还百思不得其解,如今还有什么不懂的?

萧妤儿顿觉头脑有一阵剧烈疼痛排山倒海袭来,额间豆大的汗珠不断渗出,鬓边的碎发全被浸湿了。

沈太后心底猛地一咯噔,急忙走到床边轻拍她的后背,语气柔和了许多:“这是怎么了?妤儿你哪里不舒服?”

只见她双目涣散,眼角簌簌地滑落一滴滴晶莹的泪珠,像丢了魂一样,沈太后神色一凛,扬声朝外头喊道:“来人!快传太医来!”

韦氏满脸错愕,脚底却好似灌了铅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

一直在外头静候着的宫人内监们听见这动静,顿时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处。

其他人还没回过神来时,半夏便脚底生风般往太医院跑去了。

陈嬷嬷想了想,又另外唤了个人去含元宫向武宣帝禀告此事。

“妤儿!你怎么了?快醒醒!”沈太后急忙抱着晕厥过去的萧妤儿,神色紧张不已。

恍恍惚惚间,一些零碎的片段像走马灯一样在萧妤儿的脑海中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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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五年六月廿二,夜半戌时一刻。

夜色融融,天地间一片沉寂,一轮皎洁圆月撒落万点清辉。

肃王府的某处下人偏房里,两盏点燃的油灯放置在窗台上,周遭忽明忽暗,莫名弥漫着一阵冷清的气息。

一个打扮得灰扑扑的妇人坐在木板床边,床里侧还躺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

这孩子身上只穿了件褐色福字纹肚兜儿,小嘴巴“咕噜咕噜”地吐着泡泡,似乎是睡熟了。

床边的小板凳上坐着个妙龄少女,似乎与这陈旧破败的偏房格格不入。

只见这少女五官极为精致,仙姿玉貌,一双杏眸流光溢彩,身上穿着一袭簇新鲜艳的水红色交领袄裙,头顶的双丫髻上簪着一对八宝珠花,尤其是眉心那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显得分外的娇俏明艳。

韦氏手上拿着一把竹扇摇风,笑眯眯道:“阿妤啊,你如今也有十六了,我瞧着太妃娘娘像是不打算把你调到主院去,你自己怎么也不想想法子,去接近接近肃王殿下?”

萧妤儿方才饮过酒,面上的雪肌玉肤微微酡红,语气像是在撒娇,“阿娘怎么还惦记着这事?殿下一向不近女色,主院里连个婢女都没有,我怕是还没靠上去,就让人给轰走了。”

韦氏继续耐着性子哄道:“这好端端的男人,怎么可能会不近女色?你是太妃身边的大丫头,说是太妃让你去的,主院里的小厮定不敢拦下你。”

想起肃王那副森冷可怖的骇人模样,萧妤儿的俏脸上满是抗拒,“我不想去,阿娘不要总是逼我去爬床好不好?我不想给人当妾室,也不想去服侍肃王殿下。”

韦氏脸色一僵,想起白天沈太妃说的要认义女的话,当即就恼羞成怒了。

于是便阴阳怪气道:“哦,你如今攀上了太妃娘娘,就不想管爹娘了?还是想嫁给太妃那个偏房侄子当正头太太?你过上了好日子,让我和你爹继续待在王府里为奴为婢?”

萧妤儿听出了她话语中的不善,秀眉微微蹙起,颇为不解地问道:“阿娘,什么偏房侄子?你在说什么呢?”

韦氏声音不由得尖锐了几分,煞有介事道:“老实告诉你罢,你压根儿就不是我亲生的,若不是你模样生得好,我早就偷偷让人牙子把你给卖了。这么多年费尽心思把你养得这么大,又费钱把你塞进梨香院里,就是为了让你攀上高枝儿提携家里的!”

她越说越激动,原本在床里侧呼呼大睡的孩子都被惊醒了。

好在这个孩子向来不爱哭,睁开眼后就自己躺在床上啃手指。

萧妤儿那双清澈灵动的眸子里满是惊慌失措与茫然无助,支支吾吾问道:“阿娘……你到底在说什么?”

韦氏随手拿起一块布擦了擦床上孩子流下来的口水,叹了口气道:“当年我生的是个哥儿,模样比大郎还要俊几分,若不是你那个死鬼爹在外头欠了一屁.股债,也不至于偷偷把那刚出生的孩子给卖了。”

“当时买孩子的人家另外又多加了些银子,让我把你养大……”

话还没说完,一阵夜风忽热拂过,窗台那两盏油灯直接就熄灭了,只剩两缕几不可见的白烟缓缓腾升,屋里漆黑一片。

萧妤儿如遭雷劈,整颗心都凉了半截,唇瓣微动了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