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宿爬起身,走到牢门前:“不要伤她!‘化意咒毒’,专克仙修。三日一过,自行恢复。”
他向来不爱言语,能一口气说二十个字,已是难得,显然真的关心岳媺。岳媺向他一瞪,怒道:“要你多嘴?我又不怕!”谢怀瑜道:“他说的是真的么?”岳媺双眼一翻,哼道:“我说是真的,你信不信?”
谢怀瑜想道:“如果三日以后自行解开,别人倒是不妨,只是容齐等不了。”向岳媺逼问道:“我要立刻解毒之法!”
岳媺目光闪了闪,忽然笑道:“哦,我明白了。你是为了那位容长老吧?”她偏头打量谢怀瑜,笑得不怀好意:“那条红色发带,不是谢柔雪的,是你的。听说容长老从前和一个同门师妹有过一段婚约,自从重逢谢柔雪后,他便毁约分手。哈,谢长老,这个被容长老弃如敝履、被天下人耻笑的前未婚妻,不会就是你吧?”
过去的纠葛突然被素不相干的人揭破,谢怀瑜一时微怔。岳媺本来只是猜测,见了她神情,立时笃定,声音变得柔和魅惑:“到这地步,你还为他打算,可真是痴心一片哪。可是他心心念念的却是你的妹妹。这种负心薄幸的男人,你还理他做什么?死了岂不是更好?你那妹妹狐媚惑人,我要划了她的脸,你心里明明很高兴,干么违心为他们出头?”
她柔媚入骨的声音黏黏腻腻地钻入耳中,谢怀瑜皱了皱眉,反驳道:“我不……”和她目光一对,神思恍惚,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随着那声音道:“一切都是他们对不起你。他们所有人都对不起你。你心里很恨,恨他们每一个人,恨之入骨……”谢怀瑜眼前的景色渐渐变了。
黄沙漫天,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在烈日下奋力奔跑着。她瘦弱矮小,在风沙中像是奋力挣扎的小兽。跑着跑着,脚下一滑,重重摔了一跤,从斜坡骨碌碌滚下去,粗粝滚烫的沙砾在她裸露的肌肤上划出道道伤痕。
她顾不得身上的擦伤,转头露出一张惊恐不已的脸。
这张脸谢怀瑜无比熟悉,正是她自己。
不,准确的说,是五十多年前的她。
身后的人追了上来,大掌一伸,老鹰捉小鸡般将她提起。另一人举起手上的棍子,狠狠往她身上抽,边抽边骂:“我让你跑!你再跑啊!”
谢怀瑜紧紧咬着牙,一声不吭。那人打了七八下,捉住她的人挡住:“行了,真打出个好歹,还怎么倒手。”执棍的人说:“大哥,这死丫头胆大包天,这是跑第二次了,依我看,不如将她的腿打断算了。”说着,背对着谢怀瑜冲那人使了个眼色。若真打断她双腿,还怎么卖钱。他只是见打不服谢怀瑜,故意说来吓她。
二人向谢怀瑜看去,却见这还不到他们腰杆高的小丫头竖眉怒目,一脸恨色地瞪着他们。那老二脾气暴躁些,当即扇了她一个嘴巴,骂道:“再用这种眼神看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他这一掌没怎么留手,打得谢怀瑜耳中嗡嗡作响,眼冒金星,吐出两颗带着血丝的牙齿。脸颊被老二黑乎乎的指甲刮出几道血痕,过了片刻,高高肿起。那老大摸了摸谢怀瑜的脸,反手给了老二一个耳刮子:“你破了她的相,还怎么卖高价?”老二道:“大哥,这丫头太麻烦了,要不是她,我们早就到了。照我说,就要好好收拾她一番,让她服软。否则咱们哥俩儿走南闯北这么多年,镇不住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岂不叫人笑话?”
二人回到马车上,打开车门,给里头瑟缩的小孩儿松了绳子,扔了两个硬得像石头的馒头和一只水壶。几个小孩争抢着,很快便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二人再次上路,将谢怀瑜缚住双手,拖行在马车后。马车越行越快,谢怀瑜身不由己地跟着跑起来,半跑半拖间,双脚鞋底被磨破,磨没,最后只挂了两张碎片在脚背,连脚底的皮肉也磨没了,拖出两道长长的血迹。
马车停下。老二来到她面前,手中拿了一个水壶,问道:“还跑不跑了?”
谢怀瑜神智模糊地倒在地上,大半日水米未进,感到自己由内而外仿佛在冒烟,好似已被沙漠的太阳烤成了人干。
那人又向她走近两步,高大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谢怀瑜摇摇头,声音嘶哑地说:“不跑。”那人却是老油子了,一看她言不由衷的眼神就冷笑了一声:“能耐!”抬脚重重往她身上踩。
便在这一刻,忽然一声破空声响,面前的人脑袋从脖子上滚落,身体兀自站立片刻,才倒下去。
谢怀瑜被溅了一头一脸的血,只模糊看见一道灰色人影从马车上抱下一个又一个小孩,他身旁一个白衣小男孩向她走过来,叫道:”师兄,这里还有一个。”越走越近,谢怀瑜努力睁大双眼,想看清他的容貌,却被血和风沙糊住了眼,总有几分模糊。男孩走近,俯身伸出手。他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却丝毫不在乎她满身脏污,将她抱了起来。在陷入这个单薄、幼小又温暖的怀抱中时,谢怀瑜长久紧绷的神经一松,再也支持不住地晕过去。
神智回笼,她正躺在一间土房中,身下是柔软的干草,门口逆着光跨入一人,笑道:“你醒了。我和师兄无法寻访到你的父母,你应是从极远的地方被拐来的吧。外面坏人很多,专拐你这样可爱的小姑娘。以后可不能再大意了,知道吗?”他走到榻前,用手背试了试她的额头,掏出一枚药丸给她吞下:“不过你不用怕,这家的主人愿意收养你。”他生得粉雕玉琢,容貌精致得像传说中天神身边的童子。仙童长什么模样,谢怀瑜从前不知,现在却知道了。这仙童明明比她大不了几岁,说话间却背负双手,一副小大人模样,老成哉哉地说:“你以后要把他们当做自己的父母,好好地孝顺他们。我师兄在前面镇子等我,你醒了,我也要寻他去啦。”
我得救了?谢怀瑜晕晕沉沉的,没过多久,又沉睡过去。待她彻底清醒,天已经黑了,身上受伤的地方已经上了药包扎好,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妇人端着碗清可见底的杂米汤喂她。谢怀瑜问:“救我的人呢?”妇人说话带着很重的口音,她听了好久才明白,那仙童早就走了。这家的男主人是个脸色黑红,身材瘦小的汉子,沉默寡言,每日会来看看她。两夫妇待她不错,尤其是妇人,见她伤病中无聊,还给她讲点小故事,唱唱歌儿解闷。
她心里记着母亲的遗言,本想伤一好就离开这里,去那个遥远的叫“极意山”的地方找父亲。但她多待得几日,渐渐觉得,虽她没答应过留在这儿,但这对无儿无女的夫妇毕竟照顾她一场,如就此走了,仿似有点儿过意不去。这日夜间,她躺在床上,那妇人过来看了一眼,似乎以为她睡着了,回房后和丈夫说:“小丫头越养越是皮白肉滑,一看就不像咱们这儿的人。听她口音,你说是哪儿的?”他们说话嗓门不小,这房子又不隔音,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这些日子谢怀瑜听他们说多了土话,也懂得大半,当下竖起耳朵,听他们说什么。
那汉子哼了一声:“关你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