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妖刀的孩子

这是第几个月了?

算了,反正还是要继续逃,能逃一天算一天吧。冷刀门啊,也许唯一温暖的,就是我手中的这把刀。

我叫李凌峰,不算是好名字,甚至这不是我的名字,而是从另一个人身上夺过来的…我没有名字。我是被一把刀养大的,一把妖刀,就是我捏在手中的这一把。他告诉我,相遇的那天是在冬天,下着雪。很俗套对吧,但寒冷确实能轻而易举杀死任何没有一丝防备的生命,就算全副武装的人,也无法在其中坚持许久,而大雪隐藏着肮脏的洁白也能掩盖住更肮脏的罪恶和有罪者的愧疚与良知。

我活下来了,减轻了抛弃我的人的罪行。或许某一天,他们会找到我,跟我说“对不起”,又或许他们永远也找不到我,终生都在诅咒将我偷走的人——后者也许会好很多,毕竟他们已经受到了绝望的惩罚,自己原谅了自己。但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们,就像我师父说的,不是所有罪行都可以被原谅,应该说,原谅和罪行原本就是两回事,因为人的意愿,才有了交集。

尘世,我来过几次,给师父当随从时,曾经在尘世暂歇。所谓尘世,所谓人间,无非就是被欲望所迷住眼的人居住的地方。我并不以自己修士的身份为荣,修真,原本就是在种种欲望驱使下而存在,只不过,我们超出凡人太多,以至于不愿把自己称为“凡人”。如果可以,我们更愿意被人称为“神”或“仙”,即使我们心知肚明自己可能在这个天地灵气愈加匮乏的世界上永远达不到那个高度,或者从命运上就永远达不到那个高度。当然,这个我们是指全体修真者,实际上,我不在乎别人称呼我什么,并不是我故作清高,一个只有一把刀的人,无论在修真界还是红尘,都没有资格谈论“清高”,正如别人称呼我为“仙人”我也不会拒绝——当然,很少有人会这么称呼,他们往往在临死前破口大骂。

没错,我杀了不少人。我是我师父的徒弟,但不是冷刀门的弟子,用一些死在我刀下的修士的说法,我是冷刀门的走狗,尽管我这条狗只听一个人的话。曾经我因为这个问题而气愤不已,在将第一个这么说的修士活生生剐成骷髅后,我提着刀向师父发问。师父听了我的话后,笑了,他说:“你就是走狗,谁不是呢,就连这个冷刀门,有比

你师父我强的修士上门让咱办脏活,咱就得认,还得干的狠,最后只能是摇着尾巴求一声‘好’!”

从此以后,我很确信,师父疯了,冷刀门也疯了,因为一次次违背良心,渐渐向着邪派靠拢,但因为诸多修士需要有人帮他们办脏活,需要一条能帮他们咬人的狗,所以我们一直苟且挂着正道的名号。然而,无论是在切磋还是修炼上,门派上下都带上了一丝魔气,就连后山负责灵田的外聘长老,那个清心寡欲的农家修士也不例外。我曾经问过师父,为什么不躲起来。两只眼睛隐隐带上血丝的老人第一次眼中重新恢复最初的清明,苦笑着摇摇头。其实答案我早就知道,即使门派中的弟子已经入魔,对我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师兄”常常出言不逊乃至谋划干掉我,师父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嘱咐我手下留情——没错,只能和刀为伍的我,在冷刀门中只有师父能和我打平手。师父他还是放不下,即使这个门派已经疯狂到了骨子里,即使这个门派已经到了毁灭的边缘。

“凌峰,你出去一趟吧。”在我把那个袭击我的农家修士枭首后,仿佛苍老了数百岁的师父这么对我说,“去尘世看看,长长见识,别整天在门派里待着。”

那是我被门派驱逐之前,最后一次来尘世,怀揣着师父给我的一个信封。第一次,我感到如此难受,尘世的尔虞我诈,尤甚于修真界,不光是仇人之间的相互倾轧,就连挚友,随时也会在相互鄙夷中反目成仇。然而,有一点既让我感到欣慰,也让我感到恶心,在这个名为秩序的混乱世界,有一个名为“power”的词语,并不是修真界中解释为“修为”的意思,而是“一切”的意思。只要你有了这个词,就可以为所欲为甚至收买秩序,秩序在这里更像是一块遮羞布,一种用来遮掩吃人时的丑态的用餐礼仪。我有幸拜读过一篇凡人的作品,坦白说,凡人比修真者更有思想,也更愿意表达思想,因为他们生活的世界就是一个需求思想的世界,弱者需要思想自我麻痹,减轻被捕食时的痛苦,强者也需要弱者的思想,因为那些偶然出现的反抗的思想是餐桌上最好的作料,弱者的哀嚎在强者听来如同仙乐般悦耳。

只知道刀的我第一次感受到冷刀门上下弥漫的疯狂,那是一种矛盾,一种在理智与放纵、不甘与认命中抉择的矛盾。

于是,我掏出了那个信封。

“如果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这是最后手段。”师父在把信封交给我之前,给我这句话。

随着信封中内容的指引,我找到一个人。他不是个好人,但确实是我需要的人,因为他就像师父说的那样给了我一个活下去的机会:杀人。我不明白什么叫中介费,什么叫抽成,我只知道,杀人,然后拿到自己该拿的那份钱,留下自己必需的钱,再把剩下的钱用烈鹰交给师父用来维持门派后,继续去杀人。

直到那一天,师父去世的消息传来。送走烈鹰后,我烧掉了信件,不仅没有觉得悲伤,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虽然妖刀把我养大,但师父确确实实救了我的命,也确确实实让我明白了自己是人而不是一把刀,即使在大部分时候人还不如一把被丢弃的锈迹斑斑的钝刀。我推掉了当下的任务,干掉不知死活找上门的幕后雇主后,日夜兼程赶回门派坐落的隐秘山谷中。

门派中很喧闹,丝毫没有掌门去世的迹象,我甚至有些天真地想是否门派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朝气,师父为了唤回我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当我推开斑驳的大门,扑面而来的却是血腥味,很熟悉的味道,却让我觉得恶心。

夺嫡,这件在修真界常见的事情,到了自己身上,却显得那么不可思议。庭院深处隐隐传来厮杀声,我把手按在被磨的发亮的骨头刀柄上,快步向门派后走去。内门和外门有一个庭院间隔,当然,院子里并没有种那些没用的花花草草,而是一把把半埋在土壤中的未开锋刀刃形成的刀林,即是对外门弟子进入内门时的试炼,也是他们获得自己第一把法器的地方。尽管没有器灵,无数的刀胚在铸造成型的那一刻就已经具备了刀锋的锐气,因此,院子里的土壤中充满了安静的刀气,每一步踏下去就像踩在刀锋上行走。不过,有了妖刀护体,我并不害怕,实际上就算没有妖刀,我穿过院子也能毫发无伤,毕竟在学会说人话之前,我就已经能听懂刀的语言。一步踏入,无数的刀胚颤抖起来,恐惧,这就是他们想向我表达的意思。

听到四周响起的嗡鸣,我轻轻叹口气,这片刀林已经废了,有了恐惧的刀,再也无法变得锐利,除非有和过去相似的奇迹发生。直直地走过刀林,毫无顾忌地踩断一柄柄废刀,我一脚踹开了院门。

内门中央是一个广场,广场上插着一柄巨大的刀胚,即是冷刀门的象征,也是内门的护法阵眼。这把刀的地位甚

至比历代掌门更高,经历数百年的祭拜后,诞生了妖灵,也就是门派中最小的弟子。现在,就算阵法依旧在断断续续地运作,但这把刀已经死了。小师弟被钉在刀身的最顶端,胸口插的正是他从来不离手的那把号称“守护之刀”的从未沾过任何性命的细长直刀。血从他的身后流出,在他背后的刀身上留下暗红色的直线,就像他那从来不会做作的直来直去的天真性子。

抽出妖刀,我轻轻一磕,随即,一阵猛烈的刀气连同守护之刀一起,将小师弟的尸体切成消散在天地间的粉末。冷刀门以刀为名,生为刀侍,死为刀葬,长者为后辈行此礼,若长者已逝,当由兄弟辈行之。这是我第一次背负上门派同辈第一人的责任,也是最后一次。

转过阵眼,迎面而来就是我想象中的尸山血海。无数冷刀门弟子的尸体横七竖八纠缠在一起,或被乱刀砍死,或被一击致命,或在争斗中双双被一把刀穿透。广场周围的排水系统被碎尸堵的严严实实,地面上积了一层浓稠的血水,我轻轻动了动脚,立刻一层絮状物从地面上飘起,那是凝结了不知道多少层的血痂。我深深吸了一口血腥味,说不出来的畅快,连同紧紧握在手中的妖刀都颤抖起来,

毕竟,我还是一只被妖刀用人血养大的怪物,本能的烙印不是用所谓人性就能掩盖下去的。

见惯了死亡,对生气就格外敏感。即使他在这一片尸山血海中藏的很好,就连生命活动都可以掩盖住,但只要他还活着,我就能嗅到那一丝隐藏在死亡中的生命。隐刀,这是他在内门的绰号,也是他用刀的方法。隐刀是从海的另一边那个岛上过来的忍者,门派中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但师父做主收下了他,为了给一位我从来没见过面的已经去世的师叔留下传承。

我稳稳地用刀鞘架住了他从我背后斩下的刀。蒙面的隐刀在血水中几个后翻落在他之前隐藏的那堆尸体上,垂下刀冲我点了点头。我觉得有点好笑,师父一直都半开玩笑式地说隐刀出招像猴子偷包,偷不着立刻就跑,从来不硬抢。我提着一具尸体的头发翻开脖子,上面只有浅浅一道伤口,但从伤口侵入进去的刀气已经把气管和血管绞的粉碎,轻轻一压皮肤就是一滩暗红色的血带着细密的泡沫渗出。

“我只想活命。”隐刀冷冰冰的声音从他蒙面的黑布下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