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愿一直低着头,没有看到他的变化。
柳研司足足惊愕了快一分钟的功夫,才缓缓举起笔记本:“你给我解释一下,这个是怎么回事?”
汤愿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便抬眼去看,这一眼吓得魂飞魄散。像是被什么附了体,扑上去要抢下笔记本。
柳研司把笔记本藏在身后,抓住她伸过来的手。两下僵持,面面相觑。
柳研司一鼓作气把人推倒在对面的沙发上。
汤愿被迫仰着头,惊恐地看着他。
“为什么,你能画出来?”
这一刻,她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这是二十年前的书房,就在那里!”他回手指着身后凹进入一部分的墙,“书柜的位置,桌子的位置,还有窗帘上的花色,一模一样。你敢说随便画的?”
汤愿也看到了那面墙,还有放在凹进去那部分中的小桌子。桌子上摆着柳阔文的遗像。
“汤愿!”柳研司大吼了一声,“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把那场火的场面画下来!?”
压在心底二十年的秘密终于被从黑暗中扯了出来。她拼命想要隐瞒的,想要带进坟墓里的那个秘密,暴
露在了柳研司面前。
秘密之于她是二十年来如影相随的噩梦,之于柳研司,又何尝不是?
那场火让他失去了父亲,还险些失去母亲。那几年他过着可怕的生活,一方面要努力适应新环境,一方面要照顾患了抑郁症的母亲,防止她自杀。他无法形容那段时光,甚至提都不想提。
二十年来,他好不容易放下心结,还不容易可以从容面对这个家。他觉得自己可以了,不管当年的真相是什么都可以释然了。这一刻发现的事实,像巨人的巴掌,狠狠打了他的脸。
他在意,比二十年前更在意!
“过来!”他把汤愿从沙发上拉起来,拖扯到小桌前,指着父亲的遗像,“说!你怎么会画出这幅画来!?”
柳研司的吼声让她感到惧怕,他的问题更让她感到惧怕。她瑟瑟发抖着,死死咬着嘴唇,固守着最后一道防线。
柳研司一把将她推到父亲的遗像前:“你看着他,看着他!”
眼泪模糊了视线,黑白世界中老人的笑脸温和慈爱,深深烙印在心里。看不清楚,却也是看得更清楚。
早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可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柳研司?
“对…”颤抖的嘴唇吐出一个细碎的音,连同所有的力气都吐了出去。
汤愿双腿一软,跪在了遗像前。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捂着脸,含糊不清地道歉。
“我不要听对不起,我要听真相!”柳研司抓起她的手臂,高高地拉扯起来。
汤愿跪坐在地上,捂着脸拼命地摇头,来来回回只有一句话——对不起。
然而,他最不想听的就是这句话。
柳研司粗暴地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使劲推到了墙上。
汤愿压得他动弹不得。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了柳研司脸上的表情。扭曲的,怪异的,像个恐怖的怪物。
柳研司咬着牙,把每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说实话!”
“对不起。”…“我,是我不小心,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
几句细碎的话,把柳研司所有的神智推下深渊。耳朵嗡嗡作响,每一寸皮肤都在承受着无法承受的烧灼感。就像是二十年前,他跑回家,看到父亲狠狠打了母亲一巴掌。那一巴掌也像是打在了他的脸上。
“你…怎么可能?”他看着发抖的汤愿,问题却是
提给自己的,“怎么可能,是你…”
忽然,柳研司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朝着汤愿大吼大叫:“怎么会是你!?”
汤愿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咱俩小时候是邻居啊。我就住在隔壁楼三楼,我妈总是忘了去幼儿园接我,柳伯母常常让你带我回家。是你把我忘了。”
暴怒中的柳研司愣住了。抓着她,看着她,拼命的在记忆中搜刮着久远久远的画面。
柳研司忘了她,从芯片激活之后看到她第一眼那时候,汤愿就知道,柳研司根本不记得她。那时候的矛盾接连不断,她也不想提起儿时的往事来博取他的好感。或者说,她害怕他根本不在乎。
必经过了二十年。
但是现在,她必须告诉他。
“小时候,你很讨厌我。”她的手颤巍巍地拍在胸口,那里有一颗心,心里藏着她的胆怯和懦弱。坦白是手术刀,剖开胸膛,把里面的东西尽数抖落出来,“…柳伯母叫你带我回家,你从来都不理我,我就在后面跟着你。你让我滚远点…”
她在说什么鬼东西?小时候?带他回家?
一阵恍惚,脑海中忽然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小司哥哥…
“那时候,我跟在你身后,喊你;小司哥哥。”
他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猛地向后退了两步。
汤愿腿软,只能扶着墙站着。二十年前,一个小书架靠着墙摆放,第二排书架上有个圆圆的非常可爱的小蜡烛…
那小蜡烛真的好漂亮啊,圆滚滚,嫩嫩的粉色中还有一只白色小兔子。点燃了烛芯,小火苗一跳一跳的。窗外吹进风来,小火苗差点被吹灭了,她够不到高高的窗帘,踩着凳子,用书架上的书围成一个小房子,这样小火苗就不怕被风吹了。
书倒了,小火苗被压在下面,顽强地燃烧着。
…
汤愿不敢去看柳研司的表情,只能捂着脸发出呜呜的哭泣声:“我吓坏了…我知道警察来了,我怕被警察抓走。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柳研司。真的对…”
“闭嘴!”柳研司低吼着打断了她的语无伦次。他从震惊中苏醒过来,双眼通红地瞪着瑟瑟发抖的汤愿,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压低了声音问道:“他知道吗?我父亲知道吗?”
汤愿抽噎着,摇了头。
“所以。”…“你再遇到他,对他好照顾他,都是为了赎罪吗?”
提到柳阔文,汤愿竟然有胆量朝着他走近一步:“一开始是的,但是…”
“够了。”他像困兽一样在房间里踱步,汤愿不敢吭声,死命捂着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打扰到他。
柳研司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指着身后的房门,对她说:“带着你的东西,马上出去!”
“柳研司…”
“滚!”
暴躁的怒吼声让地板都震颤起来。
是啊,这种时候除了滚,还能做什么呢?汤愿吓得跌跌撞撞跑进了卧室。
柳研司的手还维持着指着房门的姿势,听到汤愿在卧室里翻找东西的声音,心中的怒气愈发汹汹。他不想看到她,甚至不想听到她。一转身,走向厨房。关了门,把她的声音隔绝在外。
看到那副画的一瞬间,所有美好的东西尽数破碎。想来真是可笑,他曾经想过无数种真相的可能性,唯独没有想过纵火者居然是个孩子。
一个孩子在无意之下放了一把火。父亲冤枉母亲,家庭破裂,亲人分离。母亲抑郁缠身,逼着自己发誓——在她有生之年,绝对不可以回国认父。
初到美国那几年,母亲常常酗酒,喝醉了就拉着他说:不是我,不是我放的火。他怎么就不相信我?十多年的夫妻,居然不相信我。
——妈,那场火是个孩子…
居然是一个孩子!
老天还真会跟他开玩笑。
周遭突然安静了下来,连远处的车喧都听不到。落了叶的枯枝摇摇摆摆,像那舞台上的静默剧,鸦雀无声。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双腿酸麻难忍他才意识到房间里安静的可怕。汤愿已经走了,所以才会这般安静。
一如二十年前的那天…
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他却感到从心里往外的冷。
家中一片狼藉,东西被烧毁的气味充斥在鼻端。他们三个人站在乌漆嘛黑的客厅中央,母亲问他:“小司,你愿意留下,还是跟我走?”
他看向一旁站在窗前的父亲,父亲没有说话,对他勉强地笑着。
母亲又问了一遍:“你愿意留下还是跟妈妈走?”
父亲把脸别过去,像是不愿意看到他,沉声说:“你愿意跟着谁,都可以。”
母亲的手很冷,一直在发抖。
父亲站在窗前,抽着烟。
这是他遇到的最难的选择题。
大人,真是又狡猾又残忍。
父亲像是不耐烦了,看着腕表:“我还有个会。小司,你要是留下,等会去门口饭店吃饭。别忘了写作
业,明天上学也不要迟到了,爸爸争取周末回来。”
家里安静的可怕极了。
母亲没有像以前那样发脾气,拉着他的手紧紧地握着,颤抖的更厉害。
他看着父亲焦急的样子。低声低语地说:“妈,我跟你走。”
母亲的手瞬间不抖了,只是仍然很冷。
父亲点点头:“那就这样吧。我收拾收拾东西,去开会了。你们…”
没等父亲说完,母亲拉着他,拖着箱子,走出家门。
母亲的脚步很快,一直拉着他的手。他走得很慢,像一只笨拙的小乌龟,磨磨蹭蹭。
三层楼的楼梯,仿佛走了很久很久才看到外面的蓝天。他回过头去,巴巴地看着楼门口,里面幽暗,影影绰绰…
母亲使劲扯了他一下,继续朝前走:“别回头看…小司,你要记住,绝对不能回头。”
他还是回头看了。希望能看到父亲追出来,希望能再看一眼家的那扇窗。
窗户里是如死一般安静的家,那个刚才叨叨着急着开会的男人,正躲在窗帘后面,向外望着…
走远了,看不见了。
他蹭着身后的墙慢慢蹲在地上,捂着脸,眼泪顺着
指缝流出来,滴答滴答,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