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立在众人间，将回望他的那些冰冷与欣喜的面孔逐一扫视一遍后，目光最后落在楚怀王身上，觉得这位越来越昏聩的君主距他越来越遥远了，只能无助地高呼道：“大王哪，你不行王道也罢，不念屈原一片忠心也罢，不顾黎民百姓生活于水火之中也罢，你可继续急功近利追求私欲，荒淫无度，致使奸宄得志，纪纲不立，内伤忠臣之心，外为邻国所笑！然而，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是为民也，你不能为了一己之欲在歧路上越走越远，绝了子孙后代之生路啊！”

楚怀王乜斜着双眼仔细听着，想知道屈原在最后一刻会有何种请求。此言既出，惹得靳尚快步冲至屈原跟前，断章取义、挑拨离间血喷道：“屈原，你真是狂妄至极，死到临头还敢辱骂大王断子绝孙？好一位千古圣贤哪…”

果不其然，楚怀王也认为屈原在辱骂他是断子绝孙，面色狰狞，遥指屈原回骂道：“想不到你空有诗名，却心如蛇蝎，舌如利剑，你才断子绝孙哩！”

一谈到家室、子孙，屈原的脑海中顿时想起刚病故不久的田索夫人，既悲伤又愤怒，却悲壮慷慨回道：“臣下曾闻，安其妻子之乐，不尽事君之义，非忠也；怀家世之爱而不除君王之患者，非义也。屈原毕生皆在追求事君之忠与除患之义，大王却听信靳尚离间之谗言，骂臣下断子绝孙？悲哉，痛哉，屈原为了国家，为了百姓，抛家舍业，确实无妻无子

，确实断子绝孙…刚好称了大王之心！”

楚怀王听了屈原此话，也确实为他的遭遇悲痛，于是缓缓将视线从他身上移至别处，望着空旷的殿堂屋顶，长声叹息道：“寡人懒得与你争辩了。快说，再允你最后一个请求，你我君臣之谊，从此断绝。”

屈原毅然转身，向殿门外高呼一声：“轿夫们，将棺材抬上来！”须臾之间，只见几名身穿丧服的轿夫抬着一口黑色棺材步入殿堂，满堂文武惊得目瞪口呆。

屈原指着棺材慷慨激昂道：“大王，屈原不愿进天牢，只求大王赐臣下一死！待屈原死后，将头颅割下来悬挂在城门上，我要亲眼目睹郢都沦陷，目睹楚国葬送在大王手里！再将下半身装入这口棺材，埋在宫殿下，我要用尸体等着这王宫大殿倒塌，将屈原之身碾成碎骨齑粉，同大王一起陪葬！”屈原这番逆天的行径以及谈话，将在场的朝廷们吓得瑟瑟发抖。

靳尚绕着棺材奔走一圈后，越加亢奋了，指着屈原责骂道：“好你个屈原，死到临头了还辱骂大王，还诅咒楚国国运，你这卑贱之躯岂有资格埋在宫殿之下，只配埋在大路中央，遭千人踩万人踏，永世不得翻身！”

又是抬棺材，又是砍人头，又是亡国，又是陪葬，楚怀王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从空旷的殿堂屋顶撤回视线时，早已横眉怒目，双眼发红，暴跳如雷指着屈原谩骂道：“好你个诗人贼子，想不到你最后一个心愿竟是如此荒唐，寡人就遂了你这心愿！来人，速将屈原推出殿外，当即斩杀！”

侍卫们领命，再一次拥过去将屈原擒拿了摁倒在地。楚怀王怒不可遏从王位上冲下来，走到屈原身前，顺手从侍卫腰间拔出一柄利剑，架在屈原的脖颈上。

楚怀王果真要对自己的动手了，屈原双目噙泪，抬头望了他一眼，沉默无言，说了太多话都是无用，此刻也只能沉默了。而后，绝望地垂下头来，缓缓闭上眼睛等待人头落地。顷刻间，朝堂内静得针落有声，众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吱声。楚怀王一声叹息，举剑正欲刺杀时，大殿外突然传来一个苍老洪亮的声音：“大王啊，剑下留人！”这洪钟般的声音几乎将整个殿堂都掀翻了。众人循声望去，但见老柱国昭阳衣冠不整地从殿门外冲进来，喘着粗气快步奔至楚怀王身边，迅速从他手中夺过利剑，扔在了地上。

楚怀王尚未反应过来，昭阳指着利剑嚷道：“大王息怒啊，大王中屈原奸计啦！”

昭阳的突然出现令楚怀王感到诧异，一双猩红的眼睛瞪着昭阳问道：“老柱国啊，屈原是自己请死，何来奸计？你就别来添乱了，让寡人成全他吧。”

“大王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昭阳急得团团转，火急火燎解释道，“请大王细想，屈原一早就来上万民折，高举为民请命之旗帜，辱骂大王，激怒群臣，甚至将棺材都抬到大殿上来了。你们以为他真是在要挟大王，真是在邀功请赏么？错啦，诸位大人都错啦！”

楚怀王疑惑道：“昭阳大人请明言，屈原究竟是何居心？”

昭阳拱手回道：“大王，屈原失去了爱妻，他早就生无可恋了。今日之举，分明是寻死来了，预谋已久啊！”

“他竟以如此手段寻死？”楚怀王推开昭阳，愤然道，“威逼胁迫，寡人从来不惧这一套！你且闪开，让寡人来成全他！”

楚怀王正欲弯腰去拾利剑时，昭阳急忙拽住他的双手哀求道：“大王，屈原不能杀啊！请大王细想，天下之大何处不好死，屈原为何非得死在这大殿之上？况且还是大王你亲手斩杀？屈原这是要借大王之手，杀身成仁，舍身取义，以成就千古美名哪！”

楚怀王不以为然：“他想成就万古美名寡人也成全他！”

昭阳越加着急了，满面涨红解释道：“大王，万万不可啊！屈原，他早已诗名满天下，道德贯九州，他现在最缺啥？就缺一个震惊天下之死法了！他开口便是民生，闭口便是天下，一心为社稷谏言，誓死为百姓请命。先不论他是虚情还是假意，大王若真将他杀了，普天之下都会认为大王谋杀了一位忠贞之臣，天下百姓都会为他建宗庙立碑坊，供奉他为神灵，歌其功颂其德，名垂青史，千古不朽！而大王你呢，必将被天下人视作诛杀贤臣之暴君，恶贯满盈哪，必然惹来口诛笔伐，留下万古骂名，永遭后人唾弃！”

听了昭阳此番苦心劝解，楚怀王额头直冒冷汗，情绪稍有平复，思忖有顷，摇头叹息道：“如此说来，屈原是要让寡人变成商之纣王、夏之桀王，以寡人之残暴成就他之仁善，以寡人之恶名成就他之美名，确实是居心不良哪！”

昭阳连连点头道：“大王圣明，屈原正是此意，所以万万不能杀啊！若大王一怒之下杀了他，后果将不堪设想哪…”

楚怀王转身向屈原道：“屈原，世人皆说你耿直善良，未曾想你是阴险狡诈，你想以寻死来成就美名，寡人偏不让你死！”

昭阳激动道：“对对对，大王，千万不能让屈原就这样死了，不然就是便宜了他，一定要让他活着！为了惩罚他，要让他活得特别难受，活得比死亡还难受！”

楚怀王点头道：“寡人就依老柱国之意！然则，如何才能让他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呢？”

昭阳回道：“大王，依旧让屈原当官，让他每日上朝，依旧让他心中挂念着楚国百姓，口中喊着天下苍生，眼中看着诸位大臣为非作歹，让他气绝而亡！”

“留官职，操空心，看是非，真是好主意！只是，寡人再也不想见到他了…”楚怀王思忖有顷，转而指着屈原道，“屈原，你不是洞悉汉北民情么，你不是要为汉北黎民请愿么，你不是说汉北民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么，寡人便将你逐出郢都，发配汉北，让你同汉北民众同生共死！未得王命允准，永世不得归来！”

昭阳躬身道：“大王圣明也！”

“退朝！”楚怀王大袖一甩，愤怒离去了。

楚怀王离去后，群臣也纷纷摇头散去。唯有昭阳与屈原还留在朝堂上，屈原抓住昭阳的手疑惑道：“老柱国啊，你为何会在此时出现在朝堂上哪？”

“女媭姑娘一大早就到府上请求老夫来救你，说你抬着棺材上万民折来了，老夫料想定然不会有好事发生，这不，衣冠不整便匆匆赶来了。”昭阳也抓住屈原的手，老泪纵横安慰道，“屈大夫哪，老夫老矣，拼尽全力也只能保你不死了。大王逐你至汉北，或许也是一条活路啊。汉北之地虽然寒苦，却有高山流水，伯牙曾在那里遇见子期，知音相伴，成就千古美谈。到了汉北之后，你要多加珍重，天下之大，正义不绝，定会有知音来觅你。”

屈原哭泣道：“君王昏庸，朝局昏暗，屈原实在是生无可恋了。然而，还是要感谢昭阳大人救命之恩，屈原恐此生难以报答了…”

“俗人争权势，以唇舌为刀锋，以毁誉为朋党，口亲心疏，貌合神离，阳拥志同之言，阴挟蜂虿之毒，此乃天下人所共患，招祸之符檄也…”昭阳一番叹息后，强忍着泪水，松开屈原的手，步履沉重朝殿门外走去，依旧哀叹不决，“三闾大夫遭流放了，从今往后，这朝堂之上再无肱股之臣，再无忠贞之言，老夫再不会踏入这是非之地半步…”

屈原倚靠着棺材，望着昭阳的背影在殿堂门口消失，空旷的大殿内只剩他一人与棺材相伴，心如死灰，阴森恐怖，宛如坠入地狱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