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公卿席上所聚的人越来越多,众人围住一角,前拥后挤,不像是辩难,更像是看热闹。
刘晔与荀忻对视一眼,“荀君,既至此,不如一探究竟。”
来都来了,坐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因此刘子扬提议他们俩也去看看热闹。
荀忻深以为然,和刘晔起身往那边走。
能引起这么大动静的必然是朝中大佬。
走到人墙之后,他们凭借身高优势,不用走上前就能一睹场中人面目。那两位安坐席上,都是年近半百的文吏。
刘晔认出其中一人是广交友的大名士孔融,另一人他没见过,于是低声询问身边的荀元衡。
“侍中郗虑。”荀忻回忆片刻,“据闻乃郑康成弟子。”
刘晔应声,语气带着些许了悟,“康成公弟子。”
郑康成,即郑玄,是当世最出名的通儒,博通古今,遍注群经。提起是郑玄的弟子,便大概能体现其学识水平。
只听孔融发问道,“敢问侍中,社所祭者何神也?”
此言一出,围观的人窃窃私语,荀忻与刘晔面面相觑,孔文举动真格了?
“社所祭何神”是个经典论争,是由郗虑的老师郑玄所引起。
这件事说来话长,得从“今古学之争”说起。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儒家经典被焚烧殆尽,等到汉初兴儒术,所奉为经典的儒家经书是从何而来呢?
是由幸存的经师口述记录。
如伏皇后的先祖济南伏生,曾冒死将《尚书》藏于墙壁中,流亡回乡后收集残篇整理。
等到汉文帝时,后来人们虽在曲阜孔壁里发现古文《尚书》,但前代的大篆字体已经没人能看得懂,无人通晓其义。只有九十岁高龄的伏生口头传授,整理记录下来的版本,称为今文《尚书》。
这种汉以后,大体上以隶书编写的儒家经书,称为“今文经”。
而保留下来的前代原版的,以大篆字体编写的儒家经书,称为“古文经”。
学习这两种版本经书的,相对应的有“今学”与“古学”。两种学派学的书不一样,观点也有差异。
对于“社所祭何神”这个问题,前辈的古文经学家贾逵、马融等人认为,神社所祭的是共工氏之子句龙,即句龙为社神。
而郑玄虽然是以古文大家闻名于世,实际上他兼通古今之学。他在注《周礼》时,依据《孝经》反驳贾逵等人的观点,认为神社所祭祀的是土地神,句龙为配神。
孔融显然读过郑玄所注的《周礼》,才能问出这一句。
而郗虑作为郑玄的弟子,他的回答也显而易见。
只见郗虑微抬眼皮,看孔融一眼,“郊社之祭,国之大事。非我辈学识短浅者所能论。”
“然少府既有问,虑不得不答。社所祭者,土神也。”
孔融诘难道,“社,祭土主阴气,而句龙为土行之官,主阴明。与《礼记》之说不相违背。”
荀忻眨眨眼,回忆经义,孔融所依据的是《礼记·郊特牲》,指出句龙的属性与神社相符合,以此证明句龙就是社神。
只见郗虑答,“断章取义之论。《礼记·礼运》曰,‘政必本于天,殽以降命,命降于社谓殽地,参于天地,病于鬼神’。”
他继续背书,引用《礼记》原文反驳孔融,说圣人与天地合称,与鬼神并称,说明社与地神的紧密联系。
“社所以神,地之道也。地载万物,天垂象……国主社,示其本也。”他说明大地承载万物的重要性,而祭祀社神是为了尊重地神。
“社主为句龙,岂非德不配位?”
荀忻眼见身边的一位儒生拔出簪在发髻上的毛笔,从袖中掏出卷轴,舔开笔锋,刷刷开始记录。
一旁刘晔低声问他,“元衡以为,此二公孰能辩胜?”
再看身边挨着的几位都竖起耳朵,荀忻摇摇头,“不知。”
按目前来看,郗虑引的经典原文更多,论据更充分,但孔文举也不是讷于言语的人。
果然孔融开始针锋相对,诘难道,“诚如此,若以土为尊,以地为首。而《大宗伯》中,上下次序为‘天神、人鬼、地祇’,为何人在地之前?”
孔融所说的《大宗伯》指《周礼·春官·大宗伯》,其中有句为,“大宗伯之职,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祇”。
这一句中“地祇”的次序排在“人鬼”之后,而句龙即为“人鬼”。
只听孔融继续道,“此与侍中之言相悖,是以,为何社主非句龙,而为地?”
他们俩你来我往,难来答去,郗虑所证明无非是地神很高贵,你句龙不配。
而孔融所证,地神也没高贵到哪里去,为何句龙就不配?
既然孔融问到天地人的秩序,郗虑依然不虚,引经据典而答。
两人辩难半晌,你来我往数个回合,最终辩到了道德层面上。
郗虑说,假如句龙是配神,让其冒用地神之名,他难道不会良心不安?
孔融说,句龙明明是地神,贬本神为配食之神,良心该痛的是你才是。
依然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不欢而散。
两位大佬走了,围观群众面面相觑,四散开来,回到自己的席位上,有人沉思有人喃喃自语。
在场的人中有古文经师,也有世代为官的今文学者,两派与那二位一样各执一词。此刻垂头沉思,偶尔眼神相接,似乎有电光火花。
经学是士人的根本,在士人心中维持本派学说的正确性比什么都重要。
这些人表面上沉默,心里都在搜肠刮肚,只等回家写篇书信,联系亲朋好友,集思广益,辩倒冥顽不化的今学/古学之徒。
杨修回到父亲身边,旁观整场他若有所思,低声道,“论阳谋,因势利导,天下未有能及荀文若者。”
此会过后,人人忙于辩论古今之争,还有谁有闲暇配合袁本初搞政治动作?
回答他的是食案底下他父亲敲来的竹杖。
那边荀忻端正坐好,正准备拾起竹箸吃饭,一人径直走向他,停在他与刘晔案前。
“足下治何经典?”那位自带坐席的儒生向他一揖,彬彬有礼道。
他忘了,“谈经夺席”还未结束。
荀忻仔细看这名儒生,冲和有礼,气定神闲,但既然能过来问难,他猜测这人是治《尚书》的。
五经之中,以《易》玄妙难懂,学的人最少。
荀元衡合袖一揖,答,“治《易》。”
“原来如此,在下治毛《诗》与夏侯《尚书》,请恕唐突。”那名儒生果然退去,转而去问刘晔。
刘子扬并没有荀忻这种不学无术的心虚,坦然应战。
“阁下治《易》?”路过一位须发皆白,大概年过古稀的老儒生,含笑望向他。
荀忻对上老人泰然自若、沉淀岁月智慧的眼神,沉默。
说过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定然不能当场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