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九死不悔

一架轮椅自光门那边摇了进来,轧在青玉砖石上,咯吱咯吱作响。

有一名清凉谷弟子怀抱着卷册恰好从附近路过,见到那人,立时噤若寒蝉,俯身下拜:“温师兄好。”

来人一身绀碧青衣薄如蝉,佩戴雷击枣木阴阳环,听到问好声,他眼皮也不抬一下,只言简意赅地应道:“……好。”

他将轮椅径直摇至三人跟前:“你们又在闹腾些什么?”

曲驰手执拂尘,微笑答道:“行之和北南又在争吵。”

温雪尘皮肤很白,但却白得诡异,唇畔甚至隐隐泛着绀紫色。

因此他说话的声音很是空灵,透着股苍白的虚弱感:“……你们很闲吗?”

徐行之一屁股坐在温雪尘的轮椅扶手上:“才忙回来嘛,左右无事,说说闲话又不犯什么规矩。……话说回来,这些镇守祭祀之物的妖物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一个比一个不禁打。”

温雪尘乜着他,没吭声。

“现在在我看来,世上的妖物只分两样。”徐行之把玩着扇子,继续吹牛,“——好捏的软柿子,和不好捏的软柿子。”

周北南:“……”

曲驰:“……”

温雪尘微微抬起下巴:“哦?是吗?行之现在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啊。”

徐行之潇洒地将扇面一开,乐呵呵地答:“那是自然……”

他目光一转,呼吸登时停止。

温雪尘从刚才起就紧握着的右手摊开,里面赫然卧着一只硕大的甲虫,肉如蝌蚪,正摆动着触须,在他掌心缓缓爬动。

温雪尘说:“行之,这是尧光山的特产,我觉得形状可爱,便带来给你瞧瞧。”

坐在温雪尘轮椅扶手上的徐行之僵硬成了一尊雕塑。

片刻之后。

刚换好衣服、正坐在台阶上百无聊赖晃荡腿的重光听到远处发出了一声划破天际的惨叫,继而是周北南毫无顾忌的放声大笑。

他耳朵一动,跳下台阶:“徐师兄?!”

九枝灯淡然地擦拭着佩剑,顶着一张漠然脸,平静道:“不用去。师兄应该是碰见虫子了。”

重光眨巴眨巴眼睛:“师兄怕虫子?”

从刚才起便一语不发、神情淡漠的九枝灯,在提起徐行之时,眼中才隐约有了些神采:“……每次东皇祭礼,师兄总会提前半月前往他负责的五座山。一来是为参赛弟子探路,二来,师兄会动用灵力,把山中所有蛇虫鼠蚁震晕半月。否则师兄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踏足山间的。”

陡然从温雪尘掌心冒出的硕大甲虫把徐行之惊出一身冷汗,只觉头重脚轻,恍然间如同跌入了漩涡之中,在巨大的吸力下,距离这群人越来越远。

最终,他天旋地转地跌落在了一张床榻上。

睁开眼的瞬间,徐行之的脑仁跟炸开了似的疼。

红杉树的草木香气还残存在他鼻腔里,而他已经从那段属于原主的记忆中抽身,回到了蛮荒中的高塔。

……孟重光并不在卧房内,周北南却在床边,弯着腰,正在给徐行之整理枕头。

发现徐行之醒了,周北南顿时面露尴尬之色,指着枕头说:“……你出汗太多,我给你换一个枕头。”

解释完后,他又露出一脸“我·操解释这么多干什么”的微妙表情。

左右是待不住了,他索性转身朝外走去。

徐行之脑子还糊涂着,张口叫道:“周胖子。”

已然走到门边的周北南猛地刹住了脚步。

这个称呼似乎点燃了他心中压抑着的情绪,他转身疾行数步,回到了床榻边,厉声喝问:“……这十三年你去哪里了?!你进蛮荒究竟是想干什么?”

他伸手想拎起徐行之的领子,却抓了个空。

周北南身死多年,又是陆御九手下的鬼奴,严格说来早已算不得人,顶多是陆御九手下的人形兵器,只能靠鬼兵杀人,却碰不到除了陆御九之外的任何人。

他半透明的双手直直穿过了徐行之的身体,但即使如此,他还是用尽全力攥紧了拳头。

他咬着牙低声道:“徐行之,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死了很多年了……”

……徐行之竟从他的咬牙切齿中听出了那么一点点伤心的意思。

在徐行之原先零散的记忆里,原主和周北南见面就打,而在蛮荒初见时,周北南对徐行之更是不假辞色,压根儿没他给过好脸色看,所以徐行之才会想当然地认定这二人关系势同水火。

但在那段完整的记忆里,二人的关系显然非常好。

徐行之此刻思维有些混乱,他扶住胀痛难耐的太阳穴,发力狠掐了两把,才勉强镇静下来。

稳住心神后,徐行之抬头,对周北南开口道:“……有人叫我来杀你们。”

他这样痛快地承认,周北南反倒愣了。

半晌过后,他问道:“……是九枝灯让你来的?”

徐行之作苦笑状,并不作答。

他这副模样,叫周北南愈发笃定自己的判断。

他往床边一坐:“他叫你来杀孟重光?”

徐行之点一点头:“你知道的。重光对我不会设防。”

周北南露出了然的表情,继而便是怒极反笑:“这小兔崽子,真是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啊。”

徐行之暗中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应付过去了。

原主连续十三年销声匿迹,现在自己替了他的身份,突然出现在蛮荒,这件事本身就太过可疑。

徐行之没能在第一时间杀掉孟重光,因此,他如果还想留在这群人身边,寻找下手的机会,就必须要找到一个像样的理由来说服他们接纳自己。

而最高明的谎言,便是将真话与假话掺杂着说,听起来才最真实。

果然如徐行之所料,周北南相信了他的说辞。

周北南将身体前倾,认真问道:“他知道我们快找到蛮荒‘钥匙’的事情了?”

蛮荒里不存在白日,天幕沉沉,像是老者眼上生出的脓翳。这里应该是新下过一场不小的雨,骤雨初收,天色昏暗,林木蓊郁,绿潮溶漾。

徐行之背着一具濒死的焦尸,在林间跋涉。

但四周终究是太静了,静得叫人心头打怵,徐行之索性吹起口哨来。

口哨声很清亮,好像能渗进湿漉漉的岩石里去。

他挺流畅地吹完一首古调小曲儿,然后自己对自己真情实意地赞美道:“吹得真好。”

他背后的人稍稍动了动,一股热气儿吹到了他的颈项上。

……好像是在笑。

可当徐行之回过头去时,他的脑袋却安安静静地贴靠在他的背上,一动不动。

大概是错觉吧。

穿过树林,开始有嶙峋的小山次第出现,徐行之走得腿软,实在是疲惫不堪,索性捡了个干爽的山洞钻了进去。

山洞里有一块生着青苔的岩石,徐行之想把那人靠着岩石放下来,但他却发现,那双胳膊像是僵硬了似的,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圈在了自己脖子上,只给自己留下了一点点呼吸的空间。

徐行之不把他放下还好,如果打算放下,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他给勒死。

徐行之挺无奈的,又不敢去拍打他的身体,生怕一不小心把他脆弱的胳膊腿儿给震掉了:“哎,醒醒。能醒过来吗?”

身后的人蠕动了一下身体。

徐行之说:“咱们在这里休息会儿。你放开我。”

身后人艰难地把蜷曲的手臂放开了一点点,却并没有真正放开徐行之,而是攥紧了他的衣角。

他的声音还是被烧坏过后的嘶哑可怖:“……你要走吗?”

尽管这张脸是如此可怖,徐行之的内心却挺平静的。

一方面,他才和那怪物短兵相接过,被溅了一脸血,现在看什么都平静。

另一方面,在怪物云集的蛮荒里,一具基本保持着人形的怪物似乎并不是那么可怕。

徐行之把人安置在岩石上,又细心地把外衣除了下来,裹在他身上,道:“……不走。”

那人被烧空的双眼直直望向徐行之,虚弱道:“为什么救我?”

徐行之把衣服给他掖好:“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呢喃道:“我若是死在你背上,该怎么办?”

徐行之觉得挺好笑的:“自然是背你回家啊。难不成把你扔在半道上?”

说罢,他站起身来,说:“外面有条河,我去汲些水回来。别把衣服往下揭,否则撕坏了皮肉可别喊疼。”

那人小奶狗似的抓紧了徐行之替他裹上的衣服:“……不疼。”

待徐行之离开,他便抓起了徐行之的衣袖,贪婪地嗅闻起来。

他身上片片皮肉随着拉扯的动作簌簌落下,但他却像是压根儿察觉不到疼痛似的。

他小声地唤道:“师兄,师兄。”

徐行之走出山洞,在河边蹲下,心中仍有一股不真实感,盘桓不去。

他蹲下身,试图洗去手上的血污,洗着洗着,血腥气却越发浓厚,叫人难以忍受。

徐行之膝盖陡然一软,伏在河边干呕了好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他抹抹嘴,往河边一躺,仰望着野绿色的天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际。

那把所谓浸染了天地灵气的匕首还别在那里,提醒徐行之他未完成的任务。

徐行之没有注意到,距离他数十尺开外的林间,有一只簸箕大的蛇头慢慢游了出来。

蛇只剩下一颗完整的蛇头,而躯干则是一具蛇骨,只藕断丝连地勾连着一些腐肉。

蛇朝徐行之的方向无声地吐出鲜红的信子,又活动了一下下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