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2

少年之前没掉过眼泪。

水神死后,他彻底憋不住了,被汹涌的沮丧淹没,连天生的乐观都稀释不了他的疼痛。

他哽咽着,委屈地重复。

“这不是我要的。”

“……”

信使抱住他,揉了揉他的黑发:“我知道。你已经非常努力了。”

神明的指尖摩挲着湿润的发丝,大脑内浮现出少年对着镜子,一本正经地练习笑容的姿态,和眉眼弯弯时的天真烂漫,不由得揪心。

“你曾经问嘉纳,在某个人需要的时候,赶到他身边,把他从深渊里拽上来,是不是错误的——”

“这不是。”信使以毋庸置疑的语气告诉他,“确实,你的努力没有得到回应,没能挽回崩裂的一切,可你没做错什么。”

“善待他人、信赖他人、支撑他人……我所认识的小鹤容,一直是个温柔善良的孩子。”

“温柔没有错。”

“你也没有错。”

……

大雨倾盆。蓝色的光幕在澎湃的海水、滚烫的岩浆与塌陷的建筑间包裹住所有生灵,抵挡了全部灾害,替监督者争取到了缓冲的时间。

——【世界灵气值上涨。】

鹤容抱着功德薄,大步奔跑着。

深林是被灾厄的气息唤醒的。拥有了雨水的增幅,受她操控的植物长得飞快,缠绕住逐渐显形的异兽,不要命地绞杀着——

“果然。”火神望着遍布城市的藤蔓,“感知到摧毁了她的家庭的灾厄,她会加入战斗。”

“我去打晕她。”

少女离开阵眼。接近深林之前,半路杀出的黑色字符拦住了她的脚步——“噌!”

利刃般的符文划破墙壁。雀以惜踩着障碍物,翻身躲过袭击,神色讶异地看向来者:“……你没守着鹤容?他受的伤不轻吧。”

白毛鸽子收拢起羽翼,停于屋檐。

“关你屁事。”

……

水神庇护着众生,植物神牵制着灾厄,信使挡下了火神……凭借着暂时僵持的局势,鹤容推开驿站的门,望见了吧台后的世界。

男人捏着酒杯,抬眸看他。

他诞生的第一天,公良闻亦是这样,百无聊赖地倚着酒架,懒散地听着他同嘉纳窃窃私语,讨论到底是谁的嗅觉出了毛病。

——恍如昨日。

在鹤容开口前,公良闻放下酒杯,无视了他的血迹、伤口和湿润的衣服,冷淡地问:“你想让我帮你治疗心脏?”

少年乖巧地点了点头。

不到绝境,他舍不得许愿。在信使的安慰下重振旗鼓的他,第一反应,就是争取一下上司的援助——据功德薄计算,成功率高达90%。

“……”

世界沉默了片刻。

因为全部的能量都被用于“续命”,鹤容的眼睛并没有消肿,眼角绯红。与这抹刺目的红互相映衬的,是苍白的肌肤、失色的唇瓣。

少年依旧安静,却比控诉更惹人怜爱。

“你要继续考核吗?”世界问。

鹤容回答:“您说过,我会需要这份权利的……我不知道属于监督者的权利有多大,但您不会骗我。”

“……”

不记打的傻子。

刚被捅了一刀,又敢交付信任了。

公良闻垂下眼帘,掩盖住晦涩的心绪,故作漫不经心地叙述道:“世界的基石有三个:创造法则、抹除法则……和我送给你的功德薄。”

“它真正的名字是法典。”

……三大基石?

鹤容低头,观察着怀中的古老书籍。这三个基石,皆在他的掌握内。少年感到了些许的微妙,与即将迎来真相的不安。

他轻颤着睫毛,退了一步。

门扉隔绝了外界的喧嚷。这座规则之外的场所,只余下他和世界,空荡而沉寂,足以放大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咔哒。”

门把手被他碰到,发出轻响。

“我活得太久了……久到万事万物,都提不起我的兴趣。个人的生死,朝代的兴衰,时代的更迭,皆使我乏味。”男人的眉眼间仍然满是倦怠,混杂了锋利的冰冷,“因此,我决定永眠。”

“可世界的运行并不稳定,偶尔会出现颠覆性的bug——战神的存在,使我找到了灵感。”

“你成了我最后的慈悲。”

……

世界稍微提起精神,迈出吧台,一步一步地接近门板旁的少年。伴随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的,是他清冷且缺少烟火气的嗓音。

“你会代替我,看护一切。”

“你会游离于万物之外,同这座驿站一样,被固定于时空之中,永远没办法解脱……什么都会在不断重复的舂去秋来里消逝。”

“而你不会。”

世界停下了脚步。

他的指尖触碰上被血染红的绷带,乌黑的眼眸透过布料,注视着破破烂烂的、不再跳动的心脏。

鹤容靠着门,望着他。

“功德簿不是功德簿,你亦不是监督者——你是我的继承者,是为我担下全部的枯燥与单调,替我维系这世间的生灵的牺牲品。”

“从你睁开眼睛的那刻起……”

“你便注定孤独。”

为什么会优待鹤容?为什么会无意识地心软?为什么会一次次地劝鹤容走?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

这是条残酷至极的不归路。他创造鹤容,就是要将他推入漫无边际的痛苦中,任由他被折磨、扭曲,磨灭掉所有的生机、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