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小妖喃喃地跟着念:“栖、光?”

凡女缓缓摩挲过她的面颊,这每一处干涸,每一寸冰冷,都是为西海红·龙煎熬过的铁证。她用目光一点点拂过,语气却仍是平稳的,还能笑着与小妖说:“是啊,不是说攒了许多红珍珠么?珠生光华,而你留住了它,送给敖灼,岂不就是栖光?”

——这世上早就没有什么三公主了,敖灼走得如此狼狈,死前的最后一眼也没有重见天日。可偏偏是这样无足轻重的小妖,闷头向前,舍身奔赴,非要再为她栖停一抹光。

凡女低垂眼眸。

源自显圣真君的灵力从妖丹里向外散逸,小妖的意志随之昏沉,先前被压制住的伤势却卷土重来,将这幅妖身拖进又一场剧痛。等她彻底睡去,就会有鬼差前来接引,入鬼域,判功过,再饮一碗孟婆汤,洗去前尘种种,送她再入轮回。

她这样死心塌地的孩子,一生只知勤勤恳恳地修炼,不曾有片刻的为非作歹,来生或许能投作人·胎,父母双全,将来得遇良人,从此夫妻琴瑟和鸣,儿女绕膝,平安到老。

她合该再有一个美满人生。

但小妖却不肯入睡。

她的眼里满满当当只有一个凡女,哪怕她再不是敖灼的身形相貌了,莫说是杨二爷,连与敖灼同胞而诞的敖玉都无法确认她的身份,但凭借着一股莫名所以的底气,小妖看着凡女的时候,眼底倒影出来的分明还是一尾红·龙。

她艰难地回想片刻,居然傻傻反问道:“三公主闺名为灼,亦有光亮之意,我……可以么?”

好歹也读过许多年的书,到了此刻,她甚至还惦记着不想冒犯西海红·龙的名字。

“……”

凡女突然无声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她弯下了腰。

属于活人的温热气息笼罩住小妖,像是要为她驱散不断袭来的冰冷和困倦,又像是要让小妖睡在这一片暖热里。河蚌陷落在凡女的怀中,耳边听得她缓声道:“为何不可?”

“若敖灼为光,此刻你栖于她,便也是栖光了。”

小妖一怔。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凡女轻轻一闭眼,声音却放得更轻,像是千百年前把河蚌交托给海夜叉一般,这一瞬,她把这只濒死的小妖重新揽回怀抱,告诉她:

——“栖光,敖灼来接你。”

她笑着与她道:“咱们再说说话。等你困了,我就哼曲儿哄你睡觉,好不好?”

这一夜的丑时,阴云密布的塞北终于大雨倾盆。

敖玉站在塞北宋府的屋檐下,目光投向天际,只见重重乌云后有龙族化作原身布雨,可惜并非他敖氏族人,敖玉的气息又收敛得好,这眼生的龙族没认出下面还站着他这么一尊菩萨,正自顾自忙得不可开交。

——想来也是他遁入空门已久,如今新一辈的小龙,恐怕没几个人知道八部天龙名叫敖玉了吧?

敖玉东想西想个不停,丝毫不敢让自己空闲下来,更不想与身旁的显圣真君搭话。

可他自己也知道是在做无用功。

单单看这时不时瞥向身后屋子的眼角,也能知道,敖玉的心神正落在哪里。

他实在是不能不担忧。

宋玉红伤势未愈,一口气全凭掌珠吊着,河蚌小妖却比她还要危殆,这样两个姑娘在屋子里独处,便是一个人昏厥不支了,另一个也帮不上什么忙,让敖玉怎么能不挂心?

“……哎,也怪我脑子糊涂。”

敖玉暗自叹息,不知道自己先前是怎么回事,那凡人姑娘明明什么都没说,甚至不曾抬头看他一眼,敖玉竟自觉什么都懂得了,和同样告辞的显圣真君隔开两步,问也不问就直接离开,还记得要带上房门。

等到收回手的时候,八部天龙自己都为之一愕。

诚然,他不可能偷听姑娘家的悄悄话,但她二人情形不妙,河蚌又与阿灼前缘匪浅,不管怎么看,敖玉都自认是该留在屋子里的人。

可他为何就这么走出来了?

敖玉掩在衣袖下的手,悄悄攥成了拳。

——自登于梵境后,他已有许多年没有这般心烦意乱过了。

他天资不比敖灼,但也没有差到哪里去,从前做西海三太子的时候,就是年轻一辈中的好手。到后来转投佛门,一路九九八十一难固然是吃了不少苦头,却也让他定了心性,修为更是大增。

连他的同胞妹妹都曾感叹过,说他和从前真是不一样了。

“你这一身佛光普照的样子……”

万丈海牢里,被囚的龙女曾眉眼轻挑,把暌违多年的双生哥哥上下打量了几遍,开口第一句就没有客气:“还当真是要割舍尘缘了?”

彼时,敖玉已然正得善果,将将受封八部天龙广力菩萨,乃是货真价实的佛门弟子,按理来说,这世上再不会有比他更四大皆空的人了。可他隔着一扇牢门,站在同胞妹妹面前的时候,那般冷着脸不肯说话的神情,哪有半点像是心无挂碍?

敖灼便嗤笑一声:“怎么,你专程跑一趟,莫非就是为了给我甩脸子么?”

纵然面对四位龙王,西海小魔头也鲜少有落在下风的时候,更别说还是自小被她欺压到大的兄长了。那时被囚禁的人分明是她,但只这挑眉一笑,便平白将敖玉看矮了一头,僵持许久,还是率先败下阵来。

“你如今可满意了?”

正该风光无限的八部天龙紧咬牙关,终于开口道:“你可知,我自大雷音寺归来,见过父母,谢过亲眷,却只能独自赶到这里来见你,是怎样的心情?”

“那当然是喜不自胜了,由道入佛至大成圆满,该好好庆贺……”

“敖灼!!”

敖玉忍无可忍地低喝。

相伴而生千百年,那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语气咬牙切齿至极,满心只想着立刻破开海牢,将她揪在手里打上一顿也犹不解恨。

“……”

西海小魔头凝目看了他一会儿,面上笑意便慢慢淡了下去:“你来,是要与我吵架的?”

——自然不是。

敖玉恨恨一合眸。

西海敖灼生而极贵,若非六百岁那年被他骗去了昆仑山,自此陷入一场痴恋,她也会同东海五姐姐一般,半生以来无风且无浪,尝遍世间百味,也不用知道什么叫吃苦。

她是敖氏公主,一辈子只管肆意而活就够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蜗居在逼仄的囚室,穿着与她并不相称的白衣,终日只能与海夜叉面面相觑,却再不能由着性子,在敖氏族内四处为祸。

“囚于万丈海牢”,听起来是多和缓的刑罚啊,似乎连点皮肉之伤的血腥味都闻不到,但归墟谷分明是祖·龙的埋骨之地,每隔千年还有一场祖·龙大祭,届时龙王龙后将齐聚于此,却再不能走向这座囚笼,看一看他们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