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游蛇般从心底盘旋而上,鳞片所过之处,仿佛一寸寸穿透了敖灼的身躯,借用她的眼眸贪看着她求之不得的真君。
“你瞧,你都这般模样了,他看着你也没有半点嫌弃呢,连三尖两刃刀也暂未出鞘,想来正苦苦思索着怎么救你回头。”
那声音赞叹着:“他可真好啊。”
“……谁让你这么好啊。”
敖灼便跟着再笑叹一声:“叫谁能舍得放手?”
“……”
显圣真君突然抿紧了唇。
他千百年来长居真君殿,过惯了清净日子,却不是什么少言寡语的人。其实正好相反,真君温和疏朗,相处起来便格外舒服,是三界出了名的交游广阔,常与好友彻夜长谈,煮酒论道。
可他今日确实是少见的沉默。
从敖灼离开客栈起,到他一路搭救众多凡女,再到与敖灼两相对峙,显圣真君几乎是在惜字如金。哪怕敖灼以如此模样出现在他面前,真君也还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直到迎来西海红·龙这一声笑叹。
哮天犬直被她叹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敖灼将要堕魔与自家主人有什么关系,怎么就扯到了情劫上头——敖氏真龙生而为仙,修行起来可从没有“劫数”一说。
“……我原先与你说,你资质绝佳,清气在骨,遇上什么关隘也不要怕,只需舍弃无谓执念,便能有舍有得,绝没有你破不了的劫数。”
默然半晌的真君却突然开了口。
他语气平静,却深深看进敖灼的双眼,声音轻得几近痛惜:“……为何不听我的话?”
敖灼一挑眉,竟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八百岁生辰,你为我占命作贺,但无论如何也不肯告诉我结果,后来又时常劝我专心大道。我那时便想着,不知道二爷是卜出了何等骇人的大劫,才会担心吓着我这胆大包天的小魔头。”
敖灼眼底悠远,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往事,一时笑容更深。
“原来,是要应在今日啊。”
那时,“阿绯”终于要离开被她祸害了七十载有余的真君殿,回西海举行成年礼。因她自以为将要变成大人了,便提前与显圣真君打了个招呼,让他抓紧时间做好准备。
“虽然也没有几条龙赶着成年就成亲,但往后我再与二爷说些心里话,总不能还被当成孩子话了吧?”
她对此事积怨已久。
因为西海红·龙诞生之时,恰好正是显圣真君道心大成之日。
彼时武王伐纣功成,定都镐京,杨戬身为克殷功臣,一路亲见社稷兴衰,百姓疾苦,将朝代更迭之下的累累白骨记在心上,又将新朝建立后欣欣向荣的光景看在眼中,终于参透何为太上忘情。
他拜入玉鼎真人门下时,天生异象,已经让人津津乐道了许多年。可谁能料到一朝功法圆满,还能闹出比这更大的动静,竟引动三界灵气翻卷,人间枯木逢春,山川震动,连四方水脉都在欢呼雀跃,敖氏真龙险些就要压制不住。
也正是这般天地共贺的时候,广袤深海之中,突然传出了一声稚嫩的龙吟,气息衰微得几要夭折,却又红鳞如火,灼人眼目。
这便是来日祸乱四海的小魔头。
西海红·龙尚在襁褓之时,显圣真君已经名扬天下,无论法力抑或阅历,都不是敖灼短时间内能相提并论的。虽然真君从不摆什么前辈高人的谱,但每一次被还未长成的龙女告白了,就算明知道她所言句句真心,也还是有些说不上来的赧然。
敖灼发现了,只是没有戳破。直到八百整寿将满,她将要离开真君殿的前一日,才终于告诉真君,让他以后再不要把她当做小孩子了。
显圣真君哭笑不得。
一门心思惦记着这种事,临走之前还专门来放话,在他眼里可不就是小孩子么。
“……真龙成年是大喜事,我备好了贺礼,不过,其中一件稍稍有些特殊。”
真君想了想,干脆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腹稿:“若是阿绯不嫌弃,杨戬便冒昧一试,看看你来日执掌何方水脉,怎样功照千古。”
——看看她日后可会惹出大祸,这般脾气,可不要平白就踢着哪块铁板;最重要的是,得看看她是否姻缘顺遂,未来夫婿到底是哪家仙君。
显圣真君实在是有些担心敖灼。
如此执拗,如此孤勇,像是一早就把他当做这漫长一生的终点,任凭途中坎坷崎岖,哪怕刀山火海,她也甘愿粉身碎骨,只为走到杨戬的面前。
这般义无反顾的爱意,让显圣真君在无所适从之余,更是隐约生出了一丝不妙的预感。
——守护太虚玄光鉴的孟极兽便是耽于情爱,从此万劫不复,他怕西海红·龙会步上孟极的后尘。
于是,在敖灼八百岁寿辰的前夕,显圣真君曾亲至昆仑绝顶,以太虚玄光鉴为她占卜吉凶,验看命途。
“你家主人也是乱操心。”
身为西海公主,敖灼难得自觉地留在真君殿,没有跟上去一探昆仑至宝,还要不怀好意地向哮天犬显摆:“明知敖氏真龙的命途也就那样,无趣得很,竟还是动用了太虚玄光鉴。”
“是是是,知道你们四海敖氏个个命好,注定一帆风顺,心想事成行了吧?”
疾犬修成的神宠翻个白眼,简直不想搭理她。
哮天犬被留下来的原因也很简单,他家主人一向君子,连好心替红·龙占卜都要先征得她同意,自然不可能带上哮天犬一起,让他旁观敖灼还未到来的前程。
“……那就承你吉言啦。”
敖灼眼底微有异光,面上却只是洋洋得意,还向哮天犬回以一笑。
她望向云蒸霞蔚的昆仑绝顶,神情也颇有些好奇:“此刻,不知道二爷在那镜子里看见了什么?”
真君却没有说。
那一日,他在山顶呆了很久,久到敖灼笑容渐淡,连哮天犬都开始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了,真君这才姗姗来归。
敖灼无声地看了他好一会,才慢腾腾地笑起来:“怎么?我以后是翻了江还是倒了海?”她一顿,又道,“瞧二爷这模样,总不能是我遇上什么强敌,早早就撒手人寰了吧?”
“……怎么会。”
真君的神情依然温和,回望敖灼的眼神却极深邃,一瞬间,似有千百年的岁月在他眼底飞掠而过,径直看到了她一生的尽头,又像是一片绵延的深海,要去接住一尾千疮百孔的红·龙。
他说:“你资质绝佳,清气在骨,便是遇上什么难关也不怕的。”
这三言两语之后,显圣真君绝口不提那一日的占命。
到了第二天,思妹心切的敖玉一大早跑来接人,敖灼只好去与真君道别,他便如初见时一般,带着温和的笑容,从容地唤了她一声“三公主”。
从此,真君殿再无阿绯。
显圣真君用一个笑,三个字,教敖灼把他们朝夕相处过的七十余年抛之脑后。
——他是在告诉她,神仙寿数无尽,千年万年也不过就是过眼云烟,与其白费力气纠结与他的私情小爱,倒不如潜心修炼。以西海红·龙的天资,必定能问鼎大道。
奈何西海小魔头不听劝。
她依然在真君殿里常来常往,时间一久,连哮天犬都快要服气了,背地里实在忍不住与主人抱怨,说三公主这般不肯放弃,主人还一直耐心规劝,到底什么时候才算完?
“难道真要逼得主人与她相恋一场?”
真君却听得皱了眉。
“莫要非议三公主。”
说话不过脑子的神宠,被主人一记折扇敲上头顶。
哮天犬挨了教训,从此宁愿与敖灼当面锣对面鼓地斗嘴,哪怕被她气得直跳脚,也再不敢背后与人说她坏话。
——他不想惹主人生气。
可是,时常懒得动脑子的神犬忘了想一想,他怎么就觉得主人会为了这件事生气?明知敖灼心存不轨,为何主人还是没有把敖灼拒之门外,反而依旧让她在真君殿来去自如,乃至于亲自指点敖灼修炼,尽心尽力地与她切磋论道?
“……只因情如苦海。”
西海红·龙的眼底如血池翻涌,诡异得让人背脊发凉,她却只是轻轻缓缓地笑了笑。
“二爷,你想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