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宫后殿。
“啪”地一声脆响炸裂在西海红·龙的脚边,她低头看了一眼那四分五裂的杯盏,再抬头看看面前脸色铁青的西海龙王,一瞬间,居然有些后悔自己没有把那仙官也拎上。
起码有外人在,她父王多少还有些顾忌,气得再狠也不至于朝她扔杯子啊。
长到一千六百岁才被亲爹第一次动了真格的小祖宗默默叹气,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发制人吧。
“阿玉呢?”
她任由四位龙后把自己包了圆,赶在谁都没有开口前,抢先道:“我还以为,我一进门他就要动手劫囚了。”
除此之外,差不多所有族人的表现都如敖灼所料。
比如东海五姐姐,面色苍白得吓人,眼睛显见着都已经哭肿了,看到敖灼的第一眼还是有泪水簌簌滚落。要不是被东海大哥哥拦着,只怕当着仙官的面就要扑过来抱着她,当场带着敖灼上天求情也说不定。
——连敖清那样的性子,都要被她逼成反抗天庭的逆贼了啊。
小祖宗弯了弯唇,也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的“丰功伟绩”感到骄傲。
见她一副全然不把刑罚当回事的样子,西海龙后抿着唇忍了又忍,却还是忍不住一把攥过幺女的手,力道紧了又松,松了再紧,几乎是抖着声音回答她:“阿玉闹得厉害,你父王怕他惹祸,暂且将他关在寝殿了……”
——其实正如敖灼预想的一般,消息传到西海,第一个发疯的便是她的双生哥哥,敖摩敖昂两位兄长合力都压制不住,最后是西海龙王亲自出的手,这才封住了已经失去理智的敖玉,没有在事情未明前就先走到最坏的一步。
小祖宗是什么样的脑子,只听龙后说了这一句,便已经想通了前后关窍,居然还颇为欣慰地感慨起来:“这么一看,阿玉倒确实用功了,有进步……”
“敖灼——!”
西海龙王怒不可遏的吼声如惊雷般忽然炸响,突兀地打断了敖灼的不着边际,连龙后握着她的手都下意识地颤了颤,仿佛只是听到幺女的名字,都要忍不住心头的剧痛。
恍惚之间,浮现在敖灼眼前的是五十年前的西海龙王,她打趣这位龙族老父亲宝刀未老,或许能让她这幺女也当一次姐姐。那时候,敖润也是这样咬牙切齿地唤她,比起女儿,更像是在叫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
五十年啊……
足够让人间的垂髫小童变成儿孙满堂的年迈老者。
可是于神仙而言,道心被破的显圣真君却依然闭着险象环生的死关,敖灼握着他不肯收下的赤红玉珏,同样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拦在真君殿外,寸步难入,竟只有隔着禁制与殿里的哮天犬大眼瞪小眼,寄望从这神宠的身上多少探知他主人的安危。
可哮天犬甚至不知道,真君这一次的闭关有多危险。
两相一对比,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小魔头顿时觉得更难熬了。
她差点在真君殿外蹲成望夫石,任凭谁来劝都不肯离开,敖玉轴劲儿上来要把妹妹扛在肩上带走,还被阿灼反过头又盘了一顿……
西海红·龙就这么守了显圣真君五十年。
到最后她之所以离开昆仑山,与其说是自己愿意的,还不如说是不走都不行了。
可放眼三界,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让小祖宗心不甘情不愿却不得不做?
乃至于是前脚离开真君殿,后脚就要把自己送进归墟谷?
面对把自己爱若珍宝的敖氏亲长,敖灼眼眸低垂,突然从龙后那里抽回了手,一撩衣角就要跪下。南海龙王见状就是眼角一跳,忙着送出一道灵力,将她脚下碎裂的杯盏化于无形,这才没有让小祖宗跪在一地碎片上。
“敖灼请罪。”
除了千年一次的祖·龙大祭,敖氏子孙皆需面向归墟谷叩拜以外,一千六百年里,这是西海红·龙第一次屈膝俯首。
她换下了素爱的红衣,一身素白跪在那,从来挺直的脊梁弯了下去,凄寒得仿佛即将被冻结的溪水。
四位龙后见不得她这个样子,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拦。
“不准扶她!”
东海龙王断然冷喝,神情沉冷至极,心口却剧烈起伏了片刻,像是勉强压制了什么,才能堪堪维持住自己的理智。
“这般不肯珍惜自己,明知亲人爱重也要辜负,让她跪一跪又如何?我们养她长大,莫非还受不起吗!”
殿中便一时无声。
西海红·龙却不为所动似的,自顾自地叩首下去,额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下沉闷的声响去打破沉默。
“带累敖氏名声,平添龙族污点,敖氏愧为西海龙女。”
“谁要听你说这些!”
年轻时脾气极烈的北海龙王终于忍耐不得,一声爆喝出口,仿佛要直接掀翻西海龙宫的庑殿。
“你好端端地做什么私自降雨!那郡守私改群山龙脉,本就该有天罚,你胡乱插手是逞什么能!”
“……因为非插手不可。”
西海红·龙抬起头,看向被她一句话噎住的叔父,顿了顿,竟无可奈何似的笑了笑:“岭山郡的龙脉底下,埋着一截初代魔尊的遗骨。今日我若是不管,来日想管只怕都难了。”
话音未落,偌大一个后殿,似乎连呼吸声都突然消失不见了。
只有独自跪在地上的西海红·龙,像是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说出来的消息有多骇人听闻,依然不紧不慢道:“昔年祖·龙与魔尊死战,搏斗之中,魔尊一截断骨遗落人间,恰好就在今日的岭山郡……”
这东西原本不该瞒过敖灼的法眼,毕竟当今世上,再不会有谁比她更熟悉龙族始祖与初代魔尊的气息了。
但很难说是机缘巧合,还是天命有意作弄,这截遗骨是祖·龙屈尊降贵亲口从魔尊身上咬断的,上面残存的鸿蒙清气原本稍逊于浊气,但架不住后来刚好被埋在龙脉之下,得灵力加持,一正一负,居然刚好为零了,谁也压不过谁,要命的两相平衡之下,竟让这东西泄露不出一点异样。
哪怕敖灼曾经脚踏实地地降临在岭山郡,也没有发现它的存在。
偏偏魇魅是知道的。
敖灼囚禁她多年,让这残魂时刻饱尝龙珠损毁之痛,就是因为她不相信以魇魅的智计,会把所有的筹码都孤注一掷地赌在那场幻梦上。
而事实证明,她没有低估自己的对手。
魇魅确实留了后招。
——她在太虚玄光鉴里看见的,不是只有西海红·龙与显圣真君的命数。那个见证敖灼半步入魔的岭山郡,也是魇魅日后要盘踞多年的地方,她自然要探看得一干二净。
所以魇魅一早就知道了,经历漫长岁月,地貌几番变迁之后,魔尊遗骨竟然就埋藏在岭山郡的龙脉之下。
若非她开启玄光鉴之后便一直被玉虚宫追缉,连自己的真身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再没有余力往魔域传讯,只怕魔族付出再大的代价都要把这截遗骨抢回去。更让魇魅扼腕的是,龙脉有灵,清正至极,她这缕魔族残魂根本没办法凭借自己的力量取走遗骨。
听起来似乎已经无计可施了吧?
但魇魅真不愧是能被派出来寻求复活魔尊之法的女将,都已经沦落到这般苟延残喘的地步了,她竟还能想出应对的招数来,乃至于是想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狠招。
她本就是三界邪念催生出的魔族,便将自己的残魂再次拆分成邪念,化整为零,潜移默化间重新融入当地凡人的体内。
——注意是邪念,不是魔气。
人生一世,即便是再端方赤诚的好人,一辈子未曾做过一件违心的坏事,但这不代表他每遇抉择的时候,脚步能坚定不移地走上正途,心中也能没有一丝一毫动摇。
魇魅也正是藏身在这一点动摇之间。
就算法力高强如显圣真君,也只能替这些凡人驱除魔气,无法帮他们涤荡灵魂,更别说让他们这一辈子从生到死都纯善无垢。
这就是说,所有被魇魅种下邪念的人,某种意义上便可以算作是她的分·身。死了一个,没关系,旁边还有的是。
要不是她的残魂太过虚弱,拆分不了太多,只怕整个岭山郡的百姓都逃脱不了厄运。
但就算如此,魇魅这算盘依然打得很好。
——她知道魔域迟早会有新主出世,就算敖灼这个龙主重回正道,于大局上也没有妨碍,仙魔大战终究还要再起,到时候谁还会注意到人间一个小小岭山郡?而且彼时清降浊升,此乃天地轮回的大势,即便是敖灼也不可能扭转,正是诞育魔族的绝佳时机。她留下的邪念总能等到一个有修炼资质的分·身,有她这个魔族女将指导,吸取天地浊气入魔便指日可待。
而这样堪称绝妙的局,甚至还只是魇魅的备选。
她还有一个很快就能用到的后手。
——魇魅在玄光鉴里看到,敖灼与显圣真君血战之后,不出几年,恒州便会有一场波及甚广的地动,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岭山郡。岭山郡守家的祖坟恰好建在龙脉之上,在地动中损毁,因郡守笃信风水之说,重修时便重金请了方士。郡守的儿媳出身当地富户,在婆家颇受冷遇,便主动献了不少银子出来讨好。
而那儿媳的名字是,孙箬。
魇魅便选中她去替自己取出魔尊遗骨。
这事做起来很简单,只是需要些耐心。
——那方士不是岭山郡当地百姓,应郡守之邀才会来此。魇魅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撑到他来,便索性从孙箬身上下手了,一来可以在她待嫁之时掳走她,当做引诱显圣真君与敖灼前来岭山郡的又一枚鱼饵,二来便是趁机在她身上种下邪念,只等来日她与那方士相遇。
方士也果然中了招。
魇魅的邪念流窜到他身上,诱导方士,再让方士去诱导郡守。这父母官竟也当真听信了,一声令下,召集人手,不出一月便挖断了整个岭山郡的龙脉,还将自家众多祖先的棺材埋在了魔尊遗骨之上。
这点尸体上的阴气,对秉承鸿蒙浊气而生的魔尊自然是九牛一毛。可好在他老人家已经死了,就算觉得被冒犯了,也要等复活之后才能算账。
而到这里,魇魅的计划其实已经完成了大半。
——龙脉已断,阴尸滋养,那截魔尊断骨上的浊气终于压过了清气,如溃堤般向四周蔓延,乃至于牵一发而动全身,遥遥引动了归墟谷的魔尊遗骸。
“我若是不立刻赶去降那一场雨……”
敖灼扯了扯嘴角:“岭山郡只怕已经没有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