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两京十五日 马伯庸 6458 字 2024-05-21

“爹,我来了。”

那人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那浓浓的酒臭味,来自他袍襟前洇的一大片酒渍,想来是喝多了宿醉未醒。吴不平眉头一挑,闷闷回了一个字:“嗯。”

“妹妹说你早上没吃饭,让我带点新烙的炊饼来。”年轻人在怀里摸了摸,然后拍拍脑袋,“哦,好像忘带了。”

“不妨,我不饿。”吴不平道。周围的衙役们专心收拾着砖瓦,脸上却都露出不加掩饰的轻蔑。

说起来,这也算是金陵一大谈资。吴捕头是个凶人,无论城里的浮浪顽少还是南直隶的悍匪大盗,无不深畏其名。这位连知府老爹都要客气奉茶的奢遮人物,却家门不幸,养出一个废物儿子来。

吴捕头是个鳏夫,膝下有一儿一女,女儿吴玉露今年十五岁,儿子吴定缘今年二十七岁。这个吴定缘脾气乖僻,懒散成性,据说还患有羊角风,时不时就发病什么的,所以至今未曾婚配。这人整天从父亲手里讨钱钞去酗酒、逛窑子,大家私下里都叫他“篾篙子”——竹篾细软,拿去当撑船的长篙,自然是一无是处。虎父生出一个犬子,也是可怜。

应天府看在吴不平的面子上,让吴定缘在快班里做个挂名捕吏。不过这夯货平时从不出现,白吃钱粮。今天要不是知府严令全员出动,只怕还在家酣睡呢。

吴不平也知道自己儿子什么德行,做了个手势,让他去内院待命。那里除了一具没盛殓的尸体,再没别人。大概吴捕头觉得,宁可让儿子沾点死人晦气,也好过在活人面前丢人现眼。

吴定缘也不忌讳,晃晃悠悠地走去内院。过不多时,里面传来一声呕吐,随即空气里弥散出酸臭的气味。外头的衙役们面面相觑,心想那个混账东西要是吐到御史的尸身上,乱子可大了。

没过多久,一个皂隶匆匆从街上跑过来,道:“吴头儿,吴头儿,府里来的消息,太子进外秦淮河了。”

吴不平“嗯”了一声,当即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不忘冲内院高声喊了一声:“定缘,出来点卯了!”过了一阵,吴定缘才磨磨蹭蹭地走出来,懒懒地斜靠在一处断柱旁,与大部分人保持着距离。

吴不平环视四周,沉声道:“你们这群不省心的东西,一会儿上番,把招子放亮点。这次太子到南京,守备衙门的老爷们下了严令,名册上有役名的,只要没死都得去沿街站岗,从东水关到宫城这段路,一只蚊子都不许放进来。”

衙役们一听还要去上番,无不唉声叹气。吴不平冷笑道:“想偷懒也成,日后流放三千里,路上可以慢慢走!”

看手下都不吭声了,吴不平展开麻纸,开始分派各人的执勤。他第一个点到的,便是自家儿子:“吴定缘,你去守东水关外的扇骨台。”

听到这一声指示,衙役们齐齐吁了一声。

东水关位于南京城的东南方向,建有全城唯一一座船闸码头,乃是南北商贾聚集的繁盛之地。太子的船从长江拐入外秦淮河之后,将系泊于东水关,南京百官在码头迎候入城。

这个扇骨台,毗邻秦淮河东岸,与东水关隔河而对。名字听着风雅,其实只是一个光秃秃的高坡,只因为附近有几户做扇子的人家,才得此名。这里缺少草木遮阳,正午值守会湿热难忍。在所要分配的执勤任务中,实在是个下下签。

吴不平先把自己儿子派在最差的地方值岗,接下来再怎么安排,手下的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了。吴定缘在人群后头打了一个酒嗝,倒是一脸无所谓。

分派结束之后,衙役们纷纷赶去自己的执岗地段,霎时走得干干净净。吴不平看着自家儿子,眼神慈祥了不少,道:“定缘,都是地震闹的,所以这趟差事谁也逃不过,权且忍上一忍吧。”

“怕地震就去祭城隍,光是人多有什么用?又不是给太子爷陪葬做阴兵。”吴定缘耸肩讥讽了一句,吴不平正要板起面孔训斥,吴定缘顺势把身子凑到父亲跟前,低声道:“这位郭御史,可不是被砸死的。”

吴不平闻言一怔。吴定缘又道:“昨夜地震是在子时,谁会穿着官服上榻?”

经他这么一提醒,吴不平立刻恍然。死者那一身带补子的团领青袍,是官员办公时的常服,按说回家就该脱下来,更不可能穿着它上床睡觉。吴定缘又道:“我适才看过,倘若是活人被砸死,身上血气未停,伤口边缘必有充血痕迹。可是那裂开的头颅边缘并无血瘀,所以……”

吴不平接口道:“……他是死后才被摆上床的?!”

“接下来随您处置,我上值去了。”吴定缘咧开嘴笑了笑,转身走开两步,忽然身子一旋:“从这里到扇骨台要路过杏花楼,那儿最近运来几窖无锡的荡口烧酒。”

没等他说完,吴不平从腰间顺袋里摸出一沓宝钞,许有十贯,表情复杂地递给儿子。吴定缘没接,道:“他们只收现银。”吴不平只好又摸出几钱散碎的银锞子,吴定缘毫不客气地揣到怀里,晃晃悠悠地迈步离开了。吴不平喊道:“你少喝点,酒水伤气血。”

吴定缘头也没回,只是伸起右拳用力一握,意思是不必担心。铁狮子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不知在忧心什么。

“撤伞!”

东水关码头上一个浑厚的男声响起。一瞬间,几十顶绸边大罗伞被迅速翻转、撤开,让毒辣的日光抛洒在一片煊赫的朱紫之间。

站在码头最前列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襄城伯李隆,身着青缘赤罗裳,头戴七梁冠,刚才那一声“撤伞”即出自他之口。站在他身边的则是大名鼎鼎的三保太监郑和,也是同样装束,只是多了一身猩红色大氅。两人皆是永乐朝的老臣,如今一位是南京守备,一位是南京守备太监,是留都的两尊山岳之镇。

在他们身后,则是十几排南京诸部衙署的大员。放眼望去,一片雉尾金蝉、云凤锦绶,视野里充塞着黄、绿、赤、紫等诸多贵色,令人眼花缭乱。在更外围,还是一圈大纛、旌旗、黄扇、金瓜构成的盛大的卤簿仪仗,以及护卫、乐班、舞班、车马脚夫等,密密匝匝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偌大的东水关码头,居然寻不出一处落脚的空隙。

整个南京官场的大半精英,如今都麇集于此。这些平日出行都要喝道净街的大员,此时肩并肩簇拥在一起,任凭身上的朝服如何厚热也不挪动分毫。在恢宏的雅乐声中,所有人都垂手肃立,屏息凝气,热切地望着远方那逐渐接近的帆影。

巨帆之下,宝船正在飞速地接近码头。

太子透过彩楼的大轩窗,可以看到河道两侧修有平整的围坡土堤,堤顶耸立着一排排的杨柳。这种野柳林没有行道柳那么整齐划一,可胜在浓密茂盛,几无间隙,沿着河岸两侧一直绵延到远处的城墙根,宛如两条绣在秦淮河边的绿绦。

这只是靠近江口的外秦淮河,无非是些不成章法的野趣。据说,城里的内秦淮河两岸更是风光秀丽,十里歌楼舞榭,一宵桨声灯影。跟苦寒单调的京城相比,这里简直就是仙境。

可惜此时的朱瞻基,已全无欣赏的心情。

他刚刚得知,昨晚南京又地震了。

留都向无地震,可自从父皇登基以来——尤其是有了迁都之议后——这里竟然一口气震了三十次。东宫师傅们在经筵上总说天人感应,祥瑞、灾异皆与人事相干。照此说来,这反常至极的连绵地震,简直是扇在父皇脸上的三十记耳光。

尤其是昨晚那一场震动,偏偏赶在太子抵达南京的前夜爆发,这算什么?难道老天爷认为我们父子德不配位?

本来朱瞻基已经说服了自己,这些只是巧合,不必细想。可随着大船越来越深入秦淮河,柳堤附近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民居,其中三分之一都倒塌委地,瓦砾满地,如同一幅上好丹青被泼洒上几滴墨点。这些墨点落在朱瞻基眼中,像一根根柴薪添入心火。

他生性跳脱,总被人明里暗里批评不似人君。这种无形的压力积蓄,令朱瞻基始终如鲠在喉,只好借玩斗虫排遣。没想到临到南京,又来了一场地震,仿佛连老天爷都在指责他,让太子的郁闷又浓重了几分。

“千岁爷,咱们快到啦,奴婢伺候您把曳撒脱了,换上袍冕吧。”老宦官满脸堆笑,身后两个婢女,一个手托蟠龙锦袍,一个端着翼善冠。朱瞻基没理他,依旧怀抱着蟋蟀罐,看着窗外出神。

老宦官小心翼翼地又催促一句。不料,朱瞻基邪火陡涨,把鼓罐往地上狠狠一掼,“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婢女们不由得尖叫一声,手里的衣冠差点摔落。

重获自由的蟋蟀在地板上摆动须子,似乎不太明白状况。老官宦赶紧跪在地上,想要用两只胖乎乎的手掌把它扣住。蟋蟀受到惊吓,猛然一跳,顺着窗棂跃出彩楼。

朱瞻基怔了怔,随即阴着脸往外走去,老宦官急忙拽住他的窄袖:“您这是去哪儿?”

“去把赛子龙找回来!”

老宦官大惊道:“可咱们马上就到东水关了。”

“所以得立刻找!等船一靠岸沾了土气,它就跑了!”

“那奴婢去唤几个伶俐小厮。”老宦官还想阻止。朱瞻基烦躁地跺了跺脚,道:“那些扯屁股的狗彘,粗手笨脚,我信不过!”

“百官都已经在码头迎候,您,您不能为了个蟋蟀就……”

朱瞻基内心一股无名火起,眼神陡然凶戾起来,道:“让他们等会儿怎么了?难道我的话,没到南京就不管用了?”老宦官吓得身子一颤,不敢再去阻拦,太子冷哼一声,甩袖走出房间。

此时东宫那几位师傅都忙着检查仪仗,不知道楼顶闹出的这档子事。太子气呼呼地沿侧梯下楼,穿过忙碌的船工,来到彩楼靠后船一侧的甲板上。

刚才赛子龙从窗口跃出,最有可能就是落在这附近。朱瞻基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火,耐心地弯腰搜索起来,仿佛只有找到赛子龙,才能找回内心的安定。他扫视片刻,忽然想到,蟋蟀性喜干燥。甲板上湿气重,它应该会往高翘的船尾方向跑,就像上一次出逃一样。

远处传来的钟磬雅乐越来越响亮,朱瞻基直起身子,已经可以隐约看到码头上空猎猎飘扬的五色旌旗与鳞片一般排列的伞盖。

宝船徐徐收起了帆索,只靠船身两侧的八十对艄桨划动,以可控的低速缓缓驶过最后一栋望水楼。楼顶望夫迅速挥动飞龙旗,向东水关码头宣告宝船即将抵达。

太子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一咬牙,义无反顾地朝着船尾跑去。

与此同时,一只挽起裤腿的光脚踏住宝船腹内的木梯,厚厚的茧子压在横档上,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另外一只光脚旋即向下再踏一阶,但只用脚尖踏住,空出大半个脚掌。这是水手们在紧急情况时用的爬梯之法,比寻常要快上许多。

两脚交替下降,悄无声息地沿着木梯下降。很快那位头缠罗巾的船工,再一次站在了位于宝船深腹的底舱前。

底舱仍是一片逼仄沉滞的漆黑,但外面的喧闹声能透过舱壁,隐隐传来,可见大船已接近东水关。船工半蹲在地上,从怀里取出一根火折子,拔掉顶盖短促一吹,立刻有小火苗悄然绽放。底舱潮湿的空气里洇开一圈昏黄的微光,船工的身影映在舱壁之上,飘忽不定,恍如狞厉的魂魄从坟隙里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