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两京十五日 马伯庸 8541 字 2024-05-21

外面守候的海寿听到动静,赶紧进屋来看。他一见到吴定缘一脸是血,手里还握着刀,连声尖叫:“有刺客!护驾!护驾!”

大乱初平的紫禁城里,侍卫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一听示警,不知从哪里蹿出二十多人。朱瞻基正要喝令让他们退下,谁知吴定缘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把于谦推开,然后提着刀走向皇帝。

毫无悬念,他立刻被一群人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个副藤头丝……个副藤头丝!”于谦懊恼地原地乱转,“本来不大的事,这一闹,真成了刺杀王驾了!他难道不知道对皇上动手的严重性吗?!”

“正因为我是天子,所以他才不肯服啊!”皇帝沮丧道。

他太了解吴定缘了。对那头犟驴子来说,任何和解,他都会觉得是自己因畏惧皇权而退缩。

海寿跪在天子面前,自请责罚。朱瞻基一挥袍袖,沉声道:“去把他关入天牢,让太医院好生诊治。没我的手谕,谁也不许接触,谁也不许带走!”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他要有什么话说,不得滞押,立刻报来朕知。”

海寿有些不理解,可还是满头大汗地遵旨执行。吴定缘被侍卫推搡着正要带走,忽然挣动起来。他回身朝向天子,披散的头发混着鲜血遮住双眼,让他的表情晦暗不明。

朱瞻基眼睛一亮,哪怕对方张口只求一声,他也好顺势赦免。谁知吴定缘只是定定地望了他一眼,便转回身去。

侍卫们推着吴定缘很快离开了乾清宫,朱瞻基站在南庑房的台阶之上,望着空荡荡的夹道,伫立良久。于谦担心皇上受了什么刺激,却不敢劝说。

就在吴定缘的身影消失在夹道尽头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平地而起,在过道内形成风龙过境之势。南庑房的大门敞开着,被呼啸的强风一头灌了进去,一时间围屏瑟瑟、锦毯飘摇,墙上的字画、案上的笔墨、榻边的药包、奏牍、清供等轻小物件被吹得满屋乱飞,一片狼藉。

其中有一张纸,飘飘忽忽飞落到小香炉的残骸上面。

于谦快步上前,俯身去捡,一不留神给撕坏了一角。这是那张翰林院拟写的年号奏牍,纸上别处都完好无损,恰恰“宣德”二字被残铜的尖角给撕裂开来,格外触目惊心。于谦心疼地伸手抚了抚边角,又想去把那小香炉捡起来,可惜已经碎得无法拼回去了,不过残片纸上仍能看到血痕。

“我吴定缘以血代香,就此起誓。我会为我爹报仇!”于谦脑海里蓦地想起吴定缘手握香炉起誓的话,现在看来,这几乎就像是一句谶语。

于谦手握着这枚残片,回过头来。他本想劝皇帝两句,可一抬眼,却发现不太对劲。

朱瞻基的脚边,落下一个药包。药包已经被吹散开来,黑黄色的药粉撒了一地。天子就这么垂着头,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不知发现了什么。

还没等于谦开口相询,朱瞻基突然一跺脚,反身进屋,满屋子乱翻乱找。于谦跟海寿问他在找什么,他也不说,继续没头苍蝇一样转悠。过不多时,朱瞻基眼睛一亮,从一大堆散乱奏牍中,拈起了一张破纸。

皇帝的目光与破纸接触的一瞬间,先是乍亮,然后黯淡下来,紧接着一团滚烫的火焰由小渐大,在瞳孔中燃烧起来。

“速召张泉入宫。”

他对海寿下达了一道口谕。

张泉穿过紫禁城里最宽阔的广场,皮靴频繁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急促的回声。不远处即是三大殿工地的木作大架子。可惜工地里一个人都没有,新皇登基,是否会重启这项巨大工程,目前尚属未知。

这几天张泉一直待在自家府里,没有和任何人来往。他这一次立下不世奇功,天子虽不能对外戚授予官职,但赐爵封地绝不会少。“张侯”之号,有望名副其实。张泉极知分寸,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居功自傲,索性闭起门来读书,把来巴结的人全堵在外面。

对于天子如此急切的召见,张泉颇有些莫名其妙,想不出什么事会急成这样。他收到口谕之后,二话没说,跟着海寿便往皇城来。

天子要见他的地点,是在咸熙殿。这是位于紫禁城西北角的一座大殿,本是仁孝文皇后的居所。现在张皇后马上会变成皇太后,她颇识大体,主动先搬到这里来。

“看来这事还跟我姐姐有关系。”张泉心想。他回京城之后,自杜府门,还没顾上去探望姐姐。这次若能见到,也是好的。

他很快抵达咸熙殿,皇帝和皇太后都在殿内等候多时。张皇后经过几日调理,气色比之前好多了,一见张泉,不由得抱住弟弟大哭起来。她强忍丧夫离子之痛,独自一人死扛汉王。若不是有这个争气的弟弟护着外甥一路回来,只怕早已支撑不住。

朱瞻基在旁边没有吭声,任由这对姐弟叙叙亲情。其实他本想单独召见张泉,结果张皇后临时叫他过去谈话,索性便在咸熙殿一并见了。

张泉好不容易劝说姐姐收住眼泪,回身向天子郑重叩拜,问召臣觐见有何指示。

朱瞻基吩咐旁人端来一个圆墩,请张泉坐下:“这次叫舅舅来,是有一件大事需要参详。”张泉一喜:“莫非是迁都废漕之事?臣正要上书详叙,请陛下三思……”

“呃,不是那件事。”

朱瞻基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破破的黄纸来:“这次吴定缘先行进京,带来舅舅写给阮安的一封亲笔书信。全靠这封信,他才算打破局面,得以让我母子脱险。”

张泉“嗯”了一声,可眼神却透出几许疑惑。朱瞻基笑着抖了抖黄纸道:“这不是那封书信啦,而是包住笺纸的信皮。舅舅你也忒不爱惜了,居然扯了一页自家诗稿来做信皮。”

张泉接过去一看,发现还真是。他曾经刊印过一本《长安林泉集》,里面收录了他和一些朋友唱和的诗作,这是其中一页,上面印的是一首七绝。

张泉有些发愣,他不记得自己撕过这么一页诗稿做信皮。这时朱瞻基念出声来:“《酬十一月立冬扫疥席上步张侯韵》:扁鹊无奈木僵何,四逆回阳洗沉疴,不在杏林亦妙手,仁心一贯济世德。”落款是富阳侯李茂芳。

这诗写得歪七扭八,格律、立意一无可观,浅陋如蒙童牙语。张泉解释道:“这都是永乐二十二年的事了。当时富阳侯的儿媳妇生了怪症,我赠了他一个四逆回阳汤,可惜终究未能济事。十一月冬至,他在府上办了场扫疥宴来庆祝。我写了一首诗,他非要唱和,诗里说的就是这件事。写得并不高明,不过人情难却嘛,后来我印诗稿时顺便收进来了——不过我不记得有拿它做信皮。”

“舅舅你还懂岐黄之术,会自己攒方子啊。”

“陛下见笑。这方子并非出自我手,而是淮左大儒郭纯之告诉我的。我们时常通信,无论儒经、易术、天文、杏林都会聊一点。”

张泉说得轻松,却没注意到朱瞻基呆呆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

自从苏荆溪向他提及了四逆回阳汤的来历后,朱瞻基一直在苦苦思索,到底这药方是如何流落到汉王手里的。开始他以为是王锦湖给了自己丈夫、富阳侯府的世子,再通过永平公主给汉王,但苏荆溪早早否认了这个猜想。

当时形势紧迫,他也顾不上细细琢磨。眼下这张诗稿残页,却揭示出了另外一条传播路径。

四逆回阳汤乃是苏荆溪与王锦湖共同创制,绝无重名可能。张泉既然说“四逆回阳汤”得自郭纯之,那几乎可以肯定,是郭家从苏荆溪那里不知用什么手段取得的,毕竟她与郭纯之的儿子郭芝闵之间曾有婚约。

换句话说,这撩拨起汉王野心的药方,从苏至郭,从郭至张,竟是自己的亲舅舅把它给了富阳侯!

想到这里,朱瞻基的神态变得极不自然。舅舅大概自己也没意识到,他口中的“四逆回阳汤”,就是坑害洪熙皇帝的续命奇方,所以才会坦然说出来。

张泉当然不是汉王一党,但残酷的事实是:一个努力拯救这一切的人,却亲手催发出了这个阴谋。朱瞻基顿时有些犯难,接下来怎么办?因为一个无心之失,难道要毁掉一位功臣和至亲?还是干脆装作糊涂,不予追究算了?

“陛下,陛下?”

朱瞻基听到张泉的呼喊,这才回过神来。他努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艰难地问道:

“富阳侯家那个病死的儿媳妇,叫什么名字?”

“王锦湖,不知怎的罹患木僵之症,年纪轻轻便去世了,实在可惜。”

一听这话,朱瞻基的心绪更加恶劣。这木僵之症,与“四逆回阳汤”的效用惊人地相似,可见这女子之死,绝非张泉说的这么简单,这其中只怕大有蹊跷。怪不得苏大夫一门心思要为她这个闺密报仇。

皇帝发现自己突然身陷两难。

他曾答应苏荆溪,要为她的复仇做主。但一旦开始查王锦湖之死,张泉提供“四逆回阳汤”的事实便会曝光,届时皇帝与张皇后将极为尴尬;如若放弃不查,王锦湖之死的真相将永无大白的一天,富阳侯不会受到任何惩罚,那他对苏荆溪的承诺岂不是等于放屁?

朱瞻基内心天人交战,两种考量如两块灼热的铁板,来回旋炙,把他烤得坐立难安。

张皇后觉察到自己儿子的异常,关切地问他是不是最近处理国事太累了。朱瞻基微微点头,张皇后心疼道:“你还未登基,莫学先皇那么操劳。”

这一句话,猛然提醒了朱瞻基。他回过头,对张泉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舅舅,这次叫你来,是希望你去天寿山那里走一趟。你不是会堪舆术吗?去给先皇的玄宫看一看吉壤。”

张泉微怔,天子刚才一番询问都围绕着富阳侯的家事,怎么又突然跳到先皇山陵上来了?

一般来说,帝王登基之后就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寝。可洪熙皇帝在位时间实在太短,他的山陵甚至还没开始动工。结果棺椁无墓可以安奉,至今还放在临时搭建的玄宫里。这对朝廷来说,是一桩尴尬事。

可陵址早早有阴阳方家选定,就在永乐皇帝的长陵西北两里处,哪里用得着他一个野路子外戚去选?

“先皇遭逢大变,说不定是风水出了问题。别人我不放心,还是舅舅你去看一眼比较好。”

朱瞻基的理由有点牵强,不过态度却特别坚决。张皇后还想再问问,他强硬地打断道:“母后,父皇安灵之所在,除了舅舅我谁都信不过。”既然皇帝都已经明确表态了,张泉别无他法,只得答应下来,表示即刻启程。

朱瞻基看着张泉离开的背影,微微松了一口气。

从这里到天寿山有一百二十里地,张泉一来一回,怎么也得是六月十日之后。在这期间,朱瞻基可以先悄悄把富阳侯的事情调查清楚。张泉不在,正好可以避免尴尬和串通。

能查出什么来,朱瞻基不知道。查出来怎么办,他也不知道,但好歹先拖延下去再说吧。

他忽又想到了吴定缘,烦意又一次翻涌上来,这也是一个无法解决、只能拖延的难题,只能将其关在天牢里。怎么当了皇帝之后,烦心事越来越多,浑不似很多人想象的那般畅快?他甚至有点怀念漕河上的日子了,那时虽然危险,但大家全无隔阂,都在朝一个方向努力。

这时张皇后在一旁轻声道:“陛下,你今天怎么了?怎么有些魂不守舍?”朱瞻基强笑道:“许是初当了皇帝,有些不适应吧。”

张皇后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伸出手去,爱怜地整了整天子束冠:“你压力也别那么大。你父皇即位的时候,比你还慌乱呢,天天晚上睡不着觉,一直跟我絮叨。其实他当皇帝,就靠着一句话而已。今天既然你我母子难得谈心,我把这句话也交给你。”

朱瞻基“嗯”了一声,老老实实听着。

“百姓戴君,以能安之耳。老百姓拥戴哪个君王,是因为能让他们活下去。陛下你记住这句就行了。”

若在从前,这类劝诫朱瞻基早听厌了,可今日闻言,他却蓦地一振,眼前忽然浮现出孔十八那一张苍老苦楚的面孔,和一朵铜莲花。漕河上的种种见闻,一时全浮现在眼前。

“多谢母后教诲……”

张皇后笑道:“说起来,你们爷俩可都是不省心的命,哪次即位都得闹出一堆事情来。”

朱瞻基拍拍母亲的手,无奈一笑。当年永乐皇帝在北征途中去世,英国公张辅为防汉王趁机发难,秘不发丧,先派了海寿回京,通知当时还是太子的朱高炽。朱高炽与朱瞻基立刻偷偷出城迎丧,把棺椁扶回北京,才对外公布。

现在回过头看,洪熙皇帝登基的过程,简直就是把两京之谋预演了一遍。

“那一夜你跟你爹出城去迎棺椁,我留在家里,可是万分紧张。万一永乐皇帝的死讯提前泄露,你们爷俩又不在京城,汉王搞不好就要趁京中空虚,铤而走险。当时我拿好了一把匕首,万一事情不谐,干脆自尽。我握着匕首足足等了一夜,一直到听说你们扶棺进城,才松了一口气——我本以为从此不必操劳了,万万没想到,一年不到,我儿子登基时我会更折腾。”

朱瞻基心疼地握住了母亲的手。这次两京之谋,若非有她独力支撑,硬扛汉王,外头太子跑得再快也没用。若论功绩,以她该为最尊。

“母亲你要什么赏赐?”

张皇后笑着拍拍他的手背:“傻孩子,我已是太后了,还贪什么东西?只要你注意休养,别像你爹吃得那么胖,我就知足了……”

“对了,母后这次叫我来咸熙殿,是要说什么事?”朱瞻基问道。

张皇后见朱瞻基还是心神不宁,叹了口气,说也不是要紧事,你且忙着,过几日再说不迟。朱瞻基点点头,他最近心里的事憋压太多,确实不胜负荷。

天子拜别母亲,离开咸熙宫。此时正值牌响,月洒殿角,夜笼宫城,他站在空旷深邃的紫禁城中,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寥。

在明亮的月色下,西直门隆隆地开启了一条小缝。一骑黑影离开京城,朝着西北天寿山方向飞速驰去。城门随即关闭。城门兵打了个哈欠,准备回窝铺里继续睡觉。

他们谁也没发现,城头正伫立着一道黑影,朝着西北大路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