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叁】

马角阴郁着脸,在想事情,仿佛并没有听见白夜在叫他。

白夜大声说他来过这里,真的来过这里。

马角说:“……你这孩子,你在说什么?”

白夜说:“我来过这里。”

马角说你来过这里?和谁一起?白夜说就是和你。这一切都太熟悉了,肯定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

马角说:“孩子,你不愧为白家沟村的孩子,你这是做梦了,你在梦中梦到过我们一起来这里是不是?”

白夜盯着窗外,窗外的一切都模糊了起来,咣当咣当响的火车扑哧扑哧地放气声,自己和一个陌生的人一起坐在车上。是的,是在梦中。也许是在梦中吧。白夜说:“马角叔叔,给我说说白家沟好吗?白家沟的人真的都爱做梦吗?”

马角说:“那是当然的,白家沟的人以会做梦为荣,不过你马角叔叔我不做梦,我是一个没有梦的人。”

白夜说:“您为何叫马角?马会长角吗?”

马角说:“不是马角(jiǎo),是马角(jué),角色的角。”

白夜还是没有弄明白。

马角说:“我是一个神汉你懂吗?我能和死去的人说话。”

白夜说你吹牛。马角笑了笑,深陷的眼窝里闪着精光。

马角说:“是的,我是在吹牛。”

“你真的找了我十年?”

白夜记不清这是第几次问他这个问题了。白夜每次这样问,马角都说,是的我找了你十年,找不到你我就不能回白家沟。白夜说为什么?马角说为了一个梦。孩子,你想想,如果一个人没有了梦,是多么的可怕?我是一个没有梦的人,我的生活简直是生不如死,我情愿十年来在外面寻找你,孩子,其实我不单是为了找到你,让你们一家人团圆,我没有这么高尚,我是为了我的梦,自打我从白大迷糊村长的手中接受了这个任务,我就开始有了梦,我会偶尔梦见我在什么地方突然见到你,然后我带你回到白家沟。可是半年过去了,一年又过去了,我越走越远,却没有一点你的消息,我真的很失望。但是这时我却开始有了很多的梦,真正的白日梦,我走路时在做梦,我说话时在做梦,但我只有一个梦,那就是找到你。孩子,你再掐掐我,看我是不是在做梦。

白夜说:“不用掐的,马角叔叔,我们不是在做梦。”

马角还是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这时白夜发现了,马角胳膊上有一个地方,长着厚厚的老茧。

马角苦涩地笑了笑:“十年来,我总是不住地掐这里,结果就掐出老茧来了。”

白夜听了马角的这些话,头脑开始迷糊了起来,这一切真的像一个梦。

……火车终于又开始缓慢启动了,这一次没有再走走停停,而是一口气跑到了天黑,长鸣一声后缓缓地停了下来。马角突然睁开了眼,说:“咱们下车了。”

火车将他们丢在了一个无名小站,又一头钻进了黑暗中,像一条巨蟒入山,转眼没有踪影。

山间的夜,凉意袭人。

白夜说这就到了吗?马角不说话,呆呆地站了足有一根烟的工夫,事实上马角就是点上了一支烟,一口一口地抽,抽完了,将烟头扔在了地上。白夜又说到了吗?咱们怎么走?马角说:“哪里那么快,还远着呢。”

白夜说:“那我们为什么下车?”

马角说:“你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马角说完这句话,可能觉得他对白夜的态度有些不好了,马角于是说:“你饿了吗孩子?”

白夜说他早饿了。

马角说:“我记得小镇上有一家刘嫂子饭馆,那里的臭豆腐又香又脆,咬一口满嘴跑油,我出来寻你的那一年,还在那里吃过十块臭豆腐的,刘嫂子是个寡妇,长得那个水嫩哟!比白银花要好看,简直可以和你的亲娘郑小茶相比。”

白夜说:“马角叔叔,我的亲娘长得很好看吗?”

马角说:“那当然了,你娘是白家沟最漂亮的女人。”

白夜说:“那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她了。”

马角说:“那是当然。”

白夜说:“你喜不喜欢她。”

马角被问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全白家沟的男人都喜欢她,除了你爹白大迷糊。怎么,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

白夜说没有了,白夜说他什么都记不清了,他的童年是一片空白。

马角领着白夜在小镇上走了一圈,却没有找到刘嫂子饭馆。

“有十年没有到这里了,我都分不清东西南北了。”马角实话实说。

白夜说要不咱们问一问吧。于是马角就到一家小杂货店去问。

杂货店里亮着昏黄的煤油灯,一个老头坐在灯影里,摇头晃脑在唱。唱的大概是这里的民歌,白夜却一句也听不懂。马角说老先生打扰您了问个事。老头站了起来,一脸的笑:

“你要什么,香烟瓜子?”

“我不要什么,我跟您打听一个人。”

“打听人?”

“这镇上从前不是有一家刘嫂子饭馆么,那开店的刘嫂子是个寡妇,她做得臭豆腐又香又脆,咬一口都冒油。”

“你是说刘寡妇?你打听她干吗?”

“多年前吃过她做的臭豆腐。”

“那都是哪一朝哪一代的事了。”

“是的老先生,我还是十年前路过这里,吃过她做的臭豆腐。”

“十年前?她走了。走啦!”

“走到哪里去了?”

“走到哪里去了,谁知道呢?也许走到天上去了,也许,走到地下去了。她死了。”

马角一惊:“她还那么年轻,怎么就会死了?”

老头说:“死了有十年了吧,或者八年了吧。我老了,记不真切了,总之是死了,死了好啊,死了死了,一死百了,黄金万两带不去,高官厚禄享不了。死是最公平的。你是外地来的人吧。天黑了,夜沉了,小镇大街没人了,饭铺打烊了,客栈关门了。要是不嫌弃,两位就在老汉这里歇一宿吧。”

马角说那敢情是太好了,我是遇上贵人了。

老汉说我家的房子宽得很,你们一人一间。

安排了两人的房间。房间里干干净净,但有一些阴森的感觉。马角说这房子多久没住人了,没有人气。老头叹一口气,说:“你们先歇歇,我去弄点吃的。”

马角多安一个心眼,说:“随便弄点什么吃的吧,我们叔侄俩在外日久,手中也没有什么钱了,吃不起好的饭食。”

老头说:“这话怎么说的,来我这里就是客,我还收你的饭钱不成?再说了,就是冲着桐花,冲着十年了还有人记得她的臭豆腐,我也不能收你们的钱。”老头说着拿手背去擦眼,眼角有老泪在晃动。

马角说:“弄点胡豆、花生下酒就成了。”

老头不再坚持,弄了点胡豆、花生,在院子里摆开了小几,招呼白夜、马角落座。老头也坐下了,给马角倒了一杯酒。白夜年纪小,不喝酒,老头便没倒。说了一些闲话。

马角说:“老先生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老头说:“婆娘儿子女儿是都有的,女儿去到很远的地方做工去了,十六岁那年出的门,”老头用筷子尖指着白夜,“出门时和这位小哥年纪差不多吧。”筷子在小几上磕一磕,夹粒花生放嘴里,就了一口酒,说,“儿子是上了大学的,分在楚州城工作。”

马角说:“老先生怎么不同儿子去享福?”

老头说:“儿子是让我去了,可是在楚州城住了不到半个月,我住不习惯,回来了。”

马角表示理解。给老头倒了一杯酒。酒香在夜空中弥漫开来。

小镇的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静得没有一点声响。

马角说:“老先生,那开饭馆的刘嫂子,怎么就走了?”

老头说,“是啊,怎么就走了,刘嫂子走了,小镇上就少了一道风景了,小镇上就再也吃不到臭豆腐了。那时节,在这样的夜晚,小镇上的男人们,是不会这么早就睡了的,都找了借口溜出家门,到刘嫂子那里要几块香喷喷的臭豆腐,打上二两烧酒,说一些荤话笑话混账话,喝得有了三分醉七分醒,回到家里就着黑把婆娘折腾一番。怎么刘嫂子就没了?”老头自言自语着,语意间竟有无限的伤感,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眼盯着繁星点点的天空发呆。老头呆了许久,才说:

“人啊,人心啊,是我们这个镇上的人杀死了她,我们都是有罪的。你知道的,刘嫂子很早就死了男人,开了这个小饭馆,卖点臭豆腐。生活也还过得去。多少光棍在打着她的主意啊,别说光棍,多少男人在黑夜里折腾婆娘时把婆娘假想成她。可总是这样守着寡不是过法,寡妇门前是非多不是?于是有媒婆给说了个人家,是镇西头开油坊的李二,这李二人生得壮实,日得死母牛的角色,又老实本分,榨的香油那个纯哟,从不在香油里掺豆油青油。说了刘嫂子,虽说是个二婚,可李二还是高兴得不行,刘嫂子当然也没有二话,这眼看好事就要成了,李二却突然死了,死得莫名其妙。后来又说了张老汉的三小子,过完了礼,拿八字、定庚、求肯、过门、选期,只差结婚了,张家三小子也死了,死得莫名其妙。都说是刘嫂子克男人啊,后来就有混混朱四麻子,一定要娶了刘嫂子,还用上了强,半夜爬进了刘嫂子的家,将刘嫂子按倒在了床上,刘嫂子就喊救命,很多人都听到了,都跑了过来,可是朱四麻子放了话说,谁要是狗拿耗子和他朱四麻子过不去,他就让谁不得好死。没有人上去管闲事了,当时我也是去了的,可是我那婆娘死活拽着不让我进刘嫂子的屋,结果刘嫂子就让朱四麻子给糟蹋了。第二天,上级来人了,把朱四一绳子捆走了,一通审,朱四招了他杀死了李二和张家三小子的事,朱四麻子吃了一颗花生米,砰!子弹从后脑勺进去,从嘴里出来,就是在河滩上枪毙的,全镇人除了刘嫂子外都去看了。从那之后,刘嫂子对镇上人的脸色就再没有好过。也有热心人再要牵线,她都说再不嫁人了。从前镇上的男人们,想占她一点便宜,说点入肉的话,偷机摸她一把都是常有的事,她也不生气,打朱四那事之后,再也不成了。可是她对外乡人却是出奇的好,遇见不熟悉的说外乡话的人,她满身的风情。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她就怀上小孩了,也不知是怀了谁的孩子,那个缺德的东西,睡完了一拍屁股走人了,再也没有回来。”

老头说到这里时,已连喝了六七杯酒,说话舌头直打卷儿。

马角的头上,却像下雨一样地在往下流汗。

白夜说马角叔叔你怎么了?

“没什么……那后来呢,她怎么就死了。”

“她不是怀上了吗,要生时却遇上了难产,叫得那个难受,可是镇上却没有人去帮她一下,哪怕有一个人去帮她一把,送她上医院,也不至于母子一个都没有留下。不怕你们见笑,我们这镇上的人都有罪啊,我也有罪。本来我是想离开这里到城里住下去的,可是我那死婆娘也住到了城里,我就住回来了。刘嫂子生孩子时我不知道,可是朱四那档子事时,死婆娘说要是我敢管她的事咱们就散伙,我没有敢去管,从那事之后,我和婆娘虽说是一口锅里吃饭,可从未在一张床上睡过觉了。”

两人不知不觉干完了一瓶烧酒,老头已醉倒了。马角和白夜将老头扶到床上睡了,收拾了碗筷,两人都睡了。可白夜却怎么也睡不着,眼前老是晃动着一个美丽女人的身影。这样一直挨到下半夜了,却听见了开门声,是马角起来了,白夜听见马角走到了院子里,脚步声停了一下,又听见了开院门的声音。

白夜悄悄地起了床,跟在马角的身后。

夜太黑,白夜看不见马角。

这么晚了,马角叔叔要干吗去呢?

白夜在黑夜里跟着马角却跟丢了,摸黑回到小店,却发现小店老头正倚在门口。

白夜没提防门口站了人,与老头撞个满怀。

老头说:“半夜三更您这是跑哪儿去了?”

白夜撒了个谎说是出去尿泡尿。老头说您这泡尿可是真长啊,是尿长江么?白夜顾左右而言他,说您老的酒醒了?

老头说:“什么醒不醒的,这一点酒就能喝醉?别东扯西拉了孩子,说,到底出去干什么去了?”

白夜说:“我跟着马角叔叔的。”

“马角呢?”

“夜太黑,跟丢了。”

老头说,“哦!”老头又说,“你去睡吧,小小年纪像个夜游神。”

小店老头自己却没有去睡,站在黑暗中,像一尊雕像。

白夜突然感到了一阵恐惧,背上的汗毛倏地竖了起来,无名冷风从脊梁上跑过,浑身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白夜回到房间,却还是睡不着,将头蒙在被单里,紧闭了眼,脑子里却灵醒如水。过了足有一个小时左右,白夜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他努力支撑着,想等到马角回来。果然,白夜听见有轻轻的脚步声,像猫在瓦屋上行走,白夜听得出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脚步声到了他的床前就停了下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可是白夜却听见了两个人的叽叽私语,那声音来自遥远的地方,而且模糊不清。走在前面的人将白夜头上蒙着的被单轻轻地拉了下来。然后两人一前一后出去了。白夜吓得没敢睁眼。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才睡着的……迷糊中白夜听见窗外有人叫他的名字,白夜没敢答应。小时候听娘说过一个故事,说是半夜里要是有人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随便答应,那是一些孤魂野鬼,死了却不能超生,于是要到阳间来做祟。娘还说过一个故事,娘说这是真实的故事,故事就发生在村里,村里有一个兽医,兽医那年才三十岁。三十岁,正是做事的年龄。娘这样说时就发出一声感叹。娘说,那天晚上,兽医正睡得迷糊,听见窗外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就应了一声,问,什么事呀,窗外的声音说,我是东山二社李老根,我家的牛病了,麻烦您给瞧瞧去。兽医说,好的,知道了,明天天一亮我就去。第二天天一亮,兽医就去了东山二社,一打听,才知道李老根去年就死了,不过,李老根家的牛是真的病了,李老根的媳妇说,兽医您是神仙呀,您来得正好,我还说吃过早饭就去请您的呢。兽医回到家当天晚上就死了。三十岁呀,正是做事的年龄。娘以她那一成不变的感叹结束了她的故事。

……白夜听见窗外有人叫他,没敢答应。

窗外的人叹息一声就走了,白夜却不自主的起床开门,看见门口站了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白夜不由自主也跟着他走。

黑衣人的脚步像猫一样轻,白夜追得气喘吁吁,眼看着再走一步就可以追上了,可就是追不上。白夜快黑衣人就快,白夜慢黑衣人就慢。这样走啊走啊也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空气越来越稀薄,白夜感觉到呼吸艰难,黑衣人却没事一样,轻盈如猫。

白夜白夜白夜……白夜听见有人叫他,这一回听得真切,是马角在叫他。

白夜猛地灵醒了过来,看见马角和小店老头站在床前。

“我这是在哪里?”

“孩子,你病了,病得不轻,做噩梦了吧,直说胡话,吓死我了。”老头说。

白夜这才发现胳膊上正吊着盐水。

白夜感觉虚脱了一样的累。

白夜说:“我又做那个梦了,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做一个相同的梦,梦见有人叫我的名字,然后我跟着那人走一直走一直走没有尽头地走,有时走着走着到了人多的地方,我就会安心睡一觉,如果一直走,越走越荒凉,醒来时必是大病一场。”

吊完盐水,白夜感觉好多了,有了一些力气。

白夜说:“马角叔叔,您昨天晚上是到哪里去了。”

马角说:“我到哪里去了?我不是一直在床上睡着的吗?”

白夜说您别骗我了,不信您问老爷爷。我跟着您跟了很远,后来跟丢了,我回来时老爷爷还站在门口等着呢,老爷爷还问我话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