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读《边城》

便是在湘西,这种古朴的民风也正在消失。沈先生在《长河?题记》中说:“一九三四年的冬天,我因事从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转到家乡凤凰县。去乡已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的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的那点正直朴素人情美,几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的人生观。”《边城》所写的那种生活确实存在过,但到《边城》写作时(一九三三——三四)已经几乎不复存在。《边城》是一个怀旧的作品,一种带着痛惜情绪的怀旧。《边城》是一个温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隐伏着作者的很深的悲剧感。

可以说《边城》既是现实主义的,又是浪漫主义的,《边城》的生活是真实的,同时又是理想化了的,这是一种理想化了的现实。

为什么要浪漫主义,为什么要理想化?因为想留驻一点美好的,永恒的东西,让它长在,并且常新,以利于后人。

《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说:

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的理想的建筑。这庙里供奉的是“人性”。

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喔!“人性”,这个倒霉的名词!

沈先生对文学的社会功能有他自己的看法,认为好的作品除了使人获得“真美感觉之外,还有一种引人‘向善’的力量……从作品中接触另外一种人生,从这种人生景象中有所启示,对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层的理解。”(《小说的作者与读者》)沈先生的看法“太深太远”。照我看,这是文学功能的最正确的看法。这当然为一些急功近利的理论家所不能接受。

《边城》里最难写,也是写得最成功的人物,是翠翠。

翠翠的形象有三个来源。

一个是泸溪县绒线铺的女孩子。

我写《边城》故事时,弄渡船的外孙女,温柔的品性,就从那绒线铺小女孩印象得来。(《湘行散记?老伴》)

一个是在青岛崂山看到的女孩子。

故事上的人物,一面从一年前在青岛崂山北九水看到的一个乡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水云》)

这个女孩子是死了亲人,戴着孝的。她当时在做什么?据刘一友说,是在“起水”。金介甫说是“告庙”。“起水”是湘西风俗,崂山未必有。“告庙”可能性较大。沈先生在写给三姐的信中提到“报庙”,当即“告庙”。金文是经过翻译的,“报”、“告”大概是一回事。我听沈先生说,是和三姐在汽车里看到的。当时沈先生对三姐说:“这个,我可以帮你写一个小说”。

另一个来源就是师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