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妇女都知道柳氏的脾气,也知道彩凤对婆婆不会有半点违拗,只得收回那一元钱。彩凤于是抖开包袱,把新接来的活分发给大家,又拿出花样给大家看过。彩凤把要求和注意事项都讲清楚了,最后关照隔河的香秀姑娘说:“香秀啊,倷绣得针脚太稀哉,针脚还要再密点。”香秀有点不好意思,点头应道:“我记牢哉。”
几个妇女欢欢喜喜,临出门时对柳氏连声道谢。柳氏笑吟吟说:“用弗着多谢,乡里乡亲应当格。一家好弗算好,大家好真正好!”
金生和他的两个儿子,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事,始终没有说句话。等她们出门后,海祥问娘说:“做啥弗收俚笃铜钿?一人一块洋钿,也有九块洋钿。”彩凤没有答话。
不料黄纪元这时怒目圆睁,大声对海祥说:“倷阿是铜钿眼里跹跟斗?做人弗能贪小。想占小便宜,到头来要吃大亏。”海祥仍是心疼那九元钱,低声咕哝了一句:“会吃啥亏呢?”黄纪元有些生气,瞪眼说道:“倷再嘴犟,阿要吃个巴掌?”
柳氏上前拉住丈夫,说道:“倷讲道理么,也要耐心点。”她转过身对海祥和海林说:“做人要面皮,要懂人情。铜钿吃得光、用得光。面皮一张纸,戳破一个洞。唔笃说到底要面皮?还是要铜钿?”
海祥脸上有了羞色,立刻垂下了头。海林一拍胸脯说:“要面皮!”柳氏点点头,对兄弟俩说道:“奈么对哉!”海福在旁暗自好笑,祖父的经典话语,他已学会好几句,此刻他又学了一句,在海祥跟前一蹦一跳,连声嚷道:“面皮一张纸,戳破一个洞。”柳氏拍一下他的屁股,笑着说道:“倷倒是学得快格啘。”
金生和海祥去出工了,黄纪元掏出烟袋,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下来。海福来到他跟前,坐在了门槛上,把头靠在他的膝上。黄纪元这几日脾气变得不好,时常训斥金生和海祥。海福知道自己祖父的心情,他是在思念宝生,常见他悄悄掰手指头,计算宝生回家的日子。
黄纪元默默地吸着烟,两眼望着门外出神。海福顺着他的目光,也朝门外望去。他发现自己祖父的目光,正凝视着河里的一头牛。入夏以来,生产队里那个养牛的人,常把这头牛牵到河边来,让牛独自浸在河里,一浸就是一个下午,在大家收工前才牵上岸。海福心里不明白,为何不见这头牛耕田,倒是老泡在河里消暑?他向身边的祖父发问。
黄纪元清清楚楚记得,这头耕牛的身世。它原本是许家的牛,土改那年分给了人家,办合作社后又归了集体。成立了生产队后,它分到了自己的生产队里。这头牛如今已到了垂暮之年,它再也干不动活了,等着别人给它养老送终。他伤感地说:“牛年纪老哉,像老人一样,呒没力气哉。”
海福惊了一下,黄纪元接着对孙子说:“阿爹生肖属牛,我搭河里格牛一样,也快做弗动哉。”他说话时有些动感情,长长叹了一声气。
海福见祖父有些伤感,也对这头牛产生了一丝怜悯。他睁大双眼,默默地注视着那头牛,见它整个身子都浸在水里,只露出了背脊和头。牛在水里晃动着两只犄角,不时打着响鼻,两只血红的眼珠,茫然地漠视着四周,它的嘴巴在不停地咀嚼,像是在回味自己艰辛劳碌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