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东路新华书店,是全上海最大的书店。今年新春的几天里,每天一大早,书店还未开门营业,外面已经排起了长队。长长的队伍从书店门前,一直延伸到书店后面的汉口路上。
在这物质匮乏的年代里,当你走在马路上时,到处可以看见商店门前排队。上海人已经习惯排队,为此许多家庭里,专门有人负责外出排队的。菜场里买菜要排队,看到了紧俏货、便宜货,那更要排队。然而在书店门前,排起这么长的队伍,这倒是非常罕见的。
海福也夹杂在这支队伍中,这个星期他上夜班,每天下班以后,他骑着自行车来这里排队。书店要到八点半开门,许多人从各个地方赶来,门前的队伍越排越长。
这是海福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全上海最文明的购物队伍。队伍里大多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也夹杂了不少头发花白的老年人。队伍中的人都在互相问,书店里今天放什么书?
读者诸君请注意这个“放”字,把此字理解为形容词更为恰当。这是当时上海的读书人的叫法,要知道这么多年来,爱读书的人走进书店里,几乎没有文学读物可买,大家经历了一个文学荒芜的时期。爱读书的人经历了长久的焦渴,这几天里,他们视书店为重新获得活水的水渠,伸长脖颈等待水渠放水。
排队的人都希望,今天书店里能有自己喜爱的书买,队伍里互不相识的人,在互相交流自己所崇拜的作家,自己所心仪的名著,谈论大仲马、小仲马、狄更斯、托尔斯泰……还有人轻声吟起了,雪莱和普希金的诗句。海福饶有兴味地听着,有时也插上几句,一点不觉得做夜班后的疲倦。
不觉书店营业时间到了,书店门口站着两个纠察,为了不使店堂里拥挤混乱,他们按队伍次序,几十个人一批往书店里放,这样倒也秩序井然。
一会儿,海福终于走进店堂里。今日上柜的书中,有不少外国文学名著,营业员把那些新书,一摞一摞码放在柜台上。那些书是印刷厂赶印出来的,纸张质量很差,印刷装订也不精良。可是买书的人都不计较,他们付了钱后,用绳捆好一摞书就出门。海福是背书包来的,他把书放进书包里,出了店门后,骑上自行车又去福州路上的古籍书店。因为刚才在排队的时候,听人说古籍书店有《古文观止》买,寻思自己虽有这书,还是大哥留给自己的,可是已经残破不全,想去买一套新的。
当他骑车来到福州路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自己所崇敬的语文老师叶岛。只见他仍旧穿件灰白色的中山装,手里拿着一本书,左右衣袋里各插一本书,一只手撑着腰,在人流中一瘸一瘸地行走。他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可是身板依然挺得笔直。海福心里一阵惊喜,断定他刚从古籍书店出来,想追上去向他招呼一声,又想他未必还记得自已,何况他生性孤傲,不愿与人搭讪。海福在犹疑之中,望着他渐渐消失在人流里,于是进古籍书店去买书,然后骑车回家。
回到家时,银生和林瑛都已去上班,海霞也去上学了。他从书包里把书拿出来,一本本叠放在书桌上,然后挑了本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脱衣上床后,捧着那本书看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觉得眼皮开始打架,书从他手中滑落下来,歪倒在枕头上入睡了。
当他一觉醒来,看了一下手表,已是下午四点多,找到了枕边的《欧也妮.葛朗台》,又捧起了书。他看得正有味时,海霞进屋来,对他说:“快起来吧,等你吃晚饭呢。”他回答说:“你们先吃吧,我看完最后几页就来。”海霞摇了摇头出屋去,随后听见林瑛在外面吼叫:“看书比吃饭要紧吗?饭菜凉了怎么办?”他无可奈何地放下书,然后穿衣起床。
海福洗漱后在饭桌前坐下,银生望他一眼问:“今天又晚回来,又是去排队买书?”他点了点头,银生又问:“中午起来吃饭了吗?”他摇了摇头。林瑛不满地说:“问他话也不吭一声,真成书呆子了。”接着说道:“没几天功夫,从书店里搬回来这么多书,书桌上都堆满了,要花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