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絮白的朋友们时间有限,并不能在这种地方耽搁太久。
他们必须要在十二点前赶到,必须赶在第一时间全员到齐替cypress庆祝生日,吓那个总是不想给人添麻烦的cypress一跳。
这是不能更改、也不能出任何差错的计划。
他们联系了二十四小时的海滩救生热线,转而去附近仍在营业的酒吧打听。
因为实在无法把那张纸从这个浑浑噩噩、仿佛行尸走肉的自溺者手中抽走,所以他们也就不再浪费时间,就这么把纸条留下。
不是非得用一张纸才能记住小公寓的地址,那是“奔向新生活计划群”齐心协力锻造的呼神护卫。它的任务本该是驻守在海边,忠诚地替一个好人驱散全部阴霾,守住即将奔赴的新生活。
触手可及的、崭新的、彻底自由和完全幸福的新生活。
只差一点,他们就陪cypress走到了。
“为什么要寻死觅活?”临走时,有人回头扫了一眼,低声说,“有的人想活……还活不成。”
这话的音量并不高,说出来,就被海风吹散。
海滩的救生员来得很快。
在了解情况后,这些人就想将裴陌送去附近医院,做基本的身体检查和心理疏导。
“我不需要……我没有要寻死。”裴陌的视线冷沉下来,“只是个意外。”
他的嗓音极为嘶哑,像是那些海水并未被完全控出,而是被慢慢灼烤成了细小的盐粒,仍然刺痛着蛰在喉咙里。
裴陌绝不会去医院,更不可能任凭什么心理疏导来治疗他,他还要这个幻觉继续,他还没见那个冒牌货回来。
他要一直在这等,等那个该死的、该千刀万剐的冒牌货回来。
然后……他要问,为什么不一直陪着温絮白。
为什么不寸步不离地守着温絮白,为什么让温絮白一个人度过最后的时间。
难道温絮白这样一个人死去,不会觉得难过?
难道就只是为了逃避,不敢面对那个迟早会夺走一切的惨烈终局?
只不过是为了这种愚蠢的理由,就把温絮白一个人留下。做出这种事的人,该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你在……问谁?”他耳旁的声音忽然响起来。
裴陌的念头被锁住。
他的视线空洞,动作极为僵硬,冰冷的手指痉挛着攥紧,直到那张纸几乎被揉碎。
他盯着救生员,仿佛对方说了什么极为可怖的话。
救生员壮着胆子,瞄了他两眼,又飞快补了一句:“你——在问谁啊……”
救生员只是见他喃喃自语、神情激烈,不自觉地紧张,才会忍不住这么询问——毕竟这地方的确常有闹鬼的传说,以至于这片沿海的不少人还信这些,信夜半鬼门开,信恶人将遭厉鬼索命。
这只是一句相当普通的提问,没有任何其他的含义,没有隐喻、没有反讽,
实在非常简单和直白。
……然后这句问话仿佛将什么当量恐怖的炸药引燃,又像是轻飘飘落下最后一根稻草,于是粉饰太平的光鲜大厦瞬间崩解,轰然坍塌、灰飞烟灭。
裴陌的脸色骤然惨白,身体剧烈摇晃,崩塌的羸弱稻草仿佛是他的骨头。
他恍惚着踉跄后退,甚至尝到充斥喉咙的血腥气。
在问谁?
在……问谁?
把温絮白一个人丢下的是谁,让温絮白一个人死掉的,是谁?
用面目可憎、丑陋至极的自私鞭笞温絮白,挫骨扬灰都没用的恶徒究竟是谁……
……裴陌终于想通他是在这等什么。
他等在这,六神无主、焦灼不安,把脚钉在这片礁石里,是在等那个冒牌货买酒回来。
或者是随便什么孤魂野鬼,来个什么东西,然后弄死他。最好七窍流血开膛破肚,最好不得好死,最好下地狱。
他该死,十年前就该死,遇到温絮白——遇到温絮白的前一天就该死。
该千刀万剐地死透。
如果是这样,温絮白就不会被无妄之灾困住一生。
哪怕生了重病、哪怕被这场病残酷地打乱了全部的人生轨迹,温絮白也是温絮白,能活得透彻漂亮。
比任何人都坚强,没被这场病毁掉的温絮白……被他用十余年的光景,日夜不休凿去血肉。
温絮白终于被毁得彻底和干净。
干净到只剩一抔薄土、一方新坟。
救生员看着他忽然视线涣散、面无血色,失魂一样不停往海里退,更觉紧张:“不要动!别再走了——你的位置很危险!”
这里的海滩有暗流和锋利礁石,不熟悉的人轻则被礁石划烂腿脚,重则直接叫暗流卷进海底,连尸骨也未必找得到。
一声唿哨,几个精壮救生员扑上去,将裴陌按进海水死死压住。
救人要紧,他们顾不上更多,只能暂时任凭这个自溺者剧烈挣扎、被礁石划得破烂狼狈,先把人强行拖回岸上。
他们不得不用制服凶徒恶棍的办法,把人反剪手臂强压进沙滩,这个自溺者仍在绝望地抵死挣扎,半边脸擦着粗糙的沙砾。
“先生,如果你不去医院,至少你应当回家。”救生员问,“你住在附近吗?”
救生员无权把人硬送去医院,但眼前这个人已经实在算不上正常,如果没有足够的监护,恐怕还会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
压制着他的年轻救生员忽然找到线索,朝其他人招手:“过来……他手里有张纸。”
他们掰开那些死死攥着、僵硬到痉挛的手指,把几乎揉烂的纸条扒出来,借着风中摇曳的灯光看。
那个绝望的自溺者终于失神,瞳孔空洞,委顿下来不再挣扎。
“我认识,这地方离我家不远。”一个救生员辨认出字迹,他把那张纸放在裴陌眼前,“这是你家吗?我们送你回去?”
裴陌的瞳孔
剧烈震颤了下。
他的视线极为空洞,却又在看清那张纸时,慢慢渗出从未有过的强烈恐惧。
“……不是。”
他说这话的时候,喉咙里的盐粒渗出来,嗓子沙哑到诡异:“不是,是我偷的,这是别人的东西。”
救生员们面面相觑。
这样的自曝甚至让他们拿不准……究竟是神智失常的胡言乱语,还是该联系警方的罪证。
但很快就有人接手,解决了这场荒唐困局:“麻烦各位帮忙了,把他弄去酒吧那边吧,就在不远……”
来的是酒吧的酒保,一边给救生员们发烟和递可乐,一边赔笑解释,这人是老板认识的人。
老板在店里,遇到几位朋友来打听一处公寓,带那些人去了——那些朋友在店里稍作休息的时候,无意间说起,海滩上有个寻死觅活的奇怪家伙。
酒保不知道这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和酒吧又究竟有什么关系,只是按照忽然冷下脸色的老板吩咐,过来拖人。
拖回去盯着,别让神经病乱跑,今晚有人过生日。
救生员们总算松了口气,他们七手八脚地把人架起来,咬着明明灭灭的烟,把那张纸条塞还回去:“给你,拿着吧。”
烟灰飘下来,可能是把人烫到了,那人的手剧烈慌张地一抖,躲开那张纸。
风就把已经足够破烂的纸条卷进海里。
之前还仿佛非死不行的人,现在看起来恢复了冷静,被架着走也知道迈步,还知道把衣服整理好……却又像是全然失神了。
因为这一条路上,这人神经质似的低着头,视线涣散木然,不论别人跟他说什么,都只知道反反复复,不停沙哑重复一句话。
“我偷的……”他终于承认,“是别人的。”
他的骨头塌陷,仿佛不堪一击的稻草:“不是我的,我偷来的。”
他不得不招供罪证:“这是别人的东西……”
……
这是别人的东西。
这间公寓,曾经属于温絮白,又差一点属于温煦钧。
也极为短暂地……曾经落在过他手里。
在温絮白死后,这间小公寓就变成了没人要剧烈挣扎的的破东西,变成供人随口议论取笑的谈资。
温絮白死后,裴陌一度像没事人一样,依然去参加各类商界聚会。
席间觥筹交错、鬓影衣香,半醉的宾客逐渐出言放肆,放言高论之下,逐渐失了忌惮和人性。
意图巴结他的供应商,聊起裴陌到处找人低价处理公寓的事,言语间尽是对温絮白的轻蔑,又自以为幽默地开玩笑,说这成了裴总现在最头疼的累赘。
简直太可笑了……裴氏的总裁会看得起一个破公寓?
值几个钱?
桌上的其他人哂笑,裴陌跟着笑,然后把装了酒杯的酒砸在那个供应商脸上——如果不是其他人见势不妙,立刻收了调笑、又再三极力劝阻,这种死有余辜的烂人多半
还要被开个瓢。好——温絮白被医生这样提醒,于是认真反思、严格照做。
死前的第三天,温絮白决定对自己好一点。
他想相信,自己有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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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主,宿主。火。
“就不给你关灯了。_[”
中年设计师嘱咐:“小心点,慢慢地走,别撞上桌子。”
他的声音落下,房间里的寂静忽然被打乱,有几道呼吸变得压抑急促,又被死死咬住牙压下去。
暖房是不能有任何一点不高兴的——这是规矩。
因为这是一个房子成为“家”的开始,要高高兴兴、要热热闹闹,要定下未来的全部基调。
这是他们要送给朋友的最后一样礼物,cypress早就该得这个:
要最热烈的幸福,与永不熄灭的自由。
……
“痛痛快快大吃一顿,然后疯玩,今晚你就负责这个……别的什么都别管。”
“房间有我们收拾,以后也有,一直有。”
“根本一点用不着担心,把心放得透透的,我们排班了,每个月都来人。”
“等玩够了,准备投胎的时候……记得叫大伙帮你参谋参谋,列个单子。”
“要是哪儿l卡住了,记得托个梦。”
“别单打独斗,别自己死撑。”
“……朋友是干什么的?”
他们必须给cypress长记性,下辈子决不能再犯这种错——下辈子的cypress就该特别自信、特别勇敢地直接拉个群。
直接拉个群,把他们这些早就想做朋友,早就想一块儿l玩一辈子的人拉到一起,对他们说:江湖救急。
江湖一定会救急的,因为江湖里有朋友。
会有很多朋友,是因为cypress这个人干净纯粹、炽热温柔,秉性诚挚得不含半点杂质。
哪怕外部的生机叫疾病扑灭大半,天光云影之下,也是从没变过的静水流深。
……于是每个人都要狠狠抹把脸、深吸口气,用严厉的态度问一遍过生日的大寿星:“朋友、是、干什么的?”
不问不长记性,不问这人就要跟他们生分。
等去下辈子的时候,要是还有什么他们能帮得上的忙——要是这个死心眼的家伙还敢一个人撑着,一个人解决,什么都不告诉他们,就等着被算总账。
“想过生日,没什么不帅的。”中年设计师说。
他的年纪其实已经足以当cypress的父亲——在他家里,也有个差不多年纪的儿l子,因为生日那天公司加班,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中年设计师说:“多大了,都能过生日。能切蛋糕,能吹蜡烛。”
这些知识,甚至还是cypress从群里学到的。
在认识他们之前,这个温润诚恳的年轻人,甚至不知道蛋糕上要插什么样的蜡烛……不知道“纸皇冠”和“吹蜡烛许愿”,不只是电影里的艺术表现形式。
在得知这件事之后,cypress就自以为藏得非常好的、完全没被任何人发现的,开始秘密期待一个生日。
()那些超然的沉静安稳之下,在认真偷偷期待一个生日的时候,cypress变回温柔纯净的少年人。
一定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少年人。
没吃过蛋糕、不知道怎么过生日,站在很安静的岔路口,认真看这个对他并不好的世界。
“来。”中年设计师张开手臂,“抱一下。”
——这是句很不理智的话,张着胳膊抱空气大概也不太帅。假如cypress真在这,说不定要偷偷拍照,暗中观察朋友们的奇怪举动并留影。
但cypress似乎从没被好好抱过,哪怕是作为朋友的、最简单的拥抱。
群里大半都是设计师和剪辑师,讨论的话题经常会围绕美术设计、围绕画面张力。他们对着一张广告照片,讨论什么样的拥抱姿势更有视觉说服力,cypress就认真听。
然后在连麦被敲到的时候,那个平时总有真知灼见的年轻剪辑师有点愣怔地回神,不太好意思地笑笑,老老实实承认没听懂……不过真好。
他们到现在还没见过cypress,只是听过那个很温柔的声音,在那一刻忽然变得有点局促、腼腆和向往:“真好……”
这样不行,cypress不能只是对着一些空洞的理论、几张冷冰冰的图片,很诚恳和满足地说“真好”。
所以他们不远千里,来抱一抱他们的朋友。
他们来过一场生日。
……顺便来吓cypress最后一跳。
石英钟的秒针跨过最后一格。
切蛋糕的人立刻挥胳膊打手势,负责拉纸拉花、摔纸炮的人同时行动,异常热闹的欢呼起哄声骤然响起。
然后他们全都被早有预谋的cypress绝地反杀,吓了结结实实的一大跳——因为沙发后面有箱子砰地打开,铺天盖地的彩带全帅气地跳出来。
金色的、银色的,纷纷扬扬。
彩带掀起的微弱气流吹灭了蜡烛。
异常明亮的、仿佛叫人生出幻觉的灯光里,温絮白变成彩带跑出来。
他新奇地看着漂亮的纸皇冠。
他张开看不见的手臂,抱住等着他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