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心魔说到此处,突然一乐,竟是用手中草茎把那条鲤鱼一并提溜了起来,握在了手中,却是比他手掌还大。
他便眯了眯眼,用手撕下一片鱼鳞,漫不经心道:“看在上官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大帅向来算无遗策,他老人家没有管的事情,可不是什么睁只眼闭只眼,没有戳破你的心思,便显然是需要在什么地方用上你,至于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就只有看天立星是在大帅那里属于什么棋了。”
“我知道天立星为人正派,心怀正气,厌了这些生啊死啊,我虽然没有这个心思,但总归是敬佩的,便也不吝与你说一句实话。殿下年龄还小,他不会懂你,也懂不得你,他只会怨你不教他武功,只会怨你偏心,你又何必刻意想让殿下避开世事纷扰?且告诉你一句,再这样下去,你是真的会死的——”
“大帅那一关,你过不去。”
阳叔子笑了笑,抚了抚衣裳,只是对着镜心魔拜了一拜:“多谢镜兄弟指点迷津,实让老夫醍醐灌顶。”
“呵,明白就好。”
镜心魔把手中那鲤鱼扔进池水里,鲤鱼便迅速摆尾窜入水底不见,显然是劫后余生的模样。
他便面无表情的双手环胸道:“话就这么多,方才能说的,我已尽数代大帅交于你。殿下是龙子,把你那套避世的教法多多少少都收起来,你该教导殿下的,是入世的法子,可不是什么避世救人。避世,救不了人。
不良人同袍几十年,言尽于此,个中取舍,莫要分不清。”
说罢,他回身一口饮尽那碗茶水,捏了个花指,戏腔唱道:“果真好茶,多谢款待~”
天色已经接近傍晚,夕阳余晖洒下,笼罩在这剑庐之上,当真是难得的美景。
镜心魔自知不便久留,遂旋即就悄无声息的离去。
正如无影无踪的来,无影无踪的去,显然是在小心避着什么人。
阳叔子自然不需多送,他立在池水边上,低头看着那一片被镜心魔扯下的鱼鳞,终究只是无言,挥了挥手,那鱼鳞便飘入水中,竟引得几条鲤鱼争相来吃。
他便苦笑着摇了摇头,回身独自跪坐在茶桌边,看着那已渐冷的茶壶,默默沉思下去。
昔年黄巢大乱,破关中,大掠长安,天下由此开始了大争之世,他与同为不良人校尉之一的义兄弟陆佑劫有感大唐救不了天下,不良人更是实为推动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遂在心灰意冷下一同退出不良人归隐起来。
六年前,龙泉宝藏的谣言传于江湖,陆佑劫因身负龙泉剑,遂被玄冥教的人一路追杀,等他赶到时,陆佑劫已经身负重伤,并在弥留之际将孤女陆林轩和李星云托付给他,这一托付,便就是六年光阴匆匆而逝。
然而,阳叔子却始终都知道,一朝入不良人,这个身份便会似同枷锁一般永久的跟着他。
‘一天是不良人,一辈子都是。’这句话可不是说说而已,从当年加入不良人开始,他便已经沾染了太多的杀戮,也没想过自己真的能够全身而退,所谓的归隐,不过也只是有一丝对不良帅袁天罡无言的对抗而已,他不想再看着天下因为不良人背后的推动而愈演愈烈,更早已厌烦了那无休止的杀戮。
在这世道,只要手上沾了血,便再也回不去了,无休止的厮杀会如蛆附骨般的缠上来,直到身死道消,或可能才会真正的终止。
他早有觉悟,也早知自己丢不开这世俗的因果,所以也没打算能够善终,这些年苟活,便就是在时时刻刻等着镜心魔口中的那一日。
棋子,终会死在棋盘上。
但他不愿让李星云也沾上这个因果,不止是有这六年的舔犊之情,还有他不想让李星云也如他这般,一辈子都被因果缠身,一辈子都要因此而没有安宁,更不想李星云因为仇恨而蒙蔽了双眼,丧失了最原本的初心。
便如那天暗星的样子,难道就真的好么?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一入世,便没有脱身之日了。
正如镜心魔说的那样,这天下的重担放在这个少年的身上,实在太残酷了些。
他无法改变这位少年该有的血脉,却能够凭借己身改变他的初心,复仇不能够成为一个少年永远的目的,少年之志,不能只止步于此。
所谓修习医术,悬壶济世,侧重的是医术否?是悬壶否?
非也,是济世二字。
学医,救不了天下人,却能磨练己心,修的不是避世,而是善道、是那济世安民、造福苍生之志。
若习武只为复仇、杀戮,让天下陷入水火之间,习之又有何用?
起码,学医磨练心性,不会让一个身怀天家血脉的少年成长为那以苍生为儿戏的侩子手。
“……”
阳叔子默默看着碗中的茶水,只觉茶水微微泛起涟漪,惹得他的面容也不断晃散。
只可惜,李星云从一出生,身上就已缠上了因果,这个世间有袁天罡,李星云便只能承受他无法逃避的责任,他终究无法避免。
甚至连习武,也不是他这个师父能够决定的。镜心魔说的不错,对于李星云,袁天罡不会睁只眼闭只眼。在这个大帅的谋划中,或许阳叔子这三个字,不过只是李星云这一生中,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罢了。
但就算是这样,他阳叔子仍然会在这些年尽可能培养李星云的心性,不为索求什么,只为让后者不会因为袁天罡而变成一个冷血无情、视天下为棋盘、只为复唐而生的工具人。
毕竟,他首先是李星云,然后才是李唐遗孤。
他应该有自己的选择。
而阳叔子能做的,无非是想给这个少年多一个选择而已,而少年无论最后如何选择,他都无怨无悔。
他为的不是镜心魔所言的那一份情谊,只是想让李星云知道——
不管最终如何选,复唐也好、不复唐也罢,纵使只是逍遥快活一世,也永远会有一个人支持着他。
……
“我就说嘛,师父把咱俩支走,定是有什么目的。”
夕阳闪烁,在竹林深处,一道玩世不恭的乐呵声响起:“啧啧啧,看看、看看,如此美景,设茶案一盏,邀夕阳共饮,多么潇洒,论养生之道,还得是师父他老人家才对。”
阳叔子眼角一抽,板着脸回头望去。
却见竹林边上,两道身影一高一矮的走了出来,正是一对少年少女。
少年十五上下,个子在同龄人中算是高的,面容俊秀,颇有风流倜傥之感,无非是背着一个背筐,稍有些农家少年郎的朴实之状。
然而真当他是一个农家少年郎可就错了,只见其眼珠子咕噜噜的稍稍一转,在看见阳叔子面色不善后,便干笑一声,躲在了身旁少女身后,推着后者往前走,而后很夸张的嗅了嗅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