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黑透了,琳琅的灯光亮起来。人们来往穿梭,有人驻足等待,有人脚步不停,也有人凑在一起轻松说笑。
这就是他们试图守住的世界。
平凡的,普通的,有一点不够刺激、不够波澜壮阔,但每个人都有躲在被子里做一场美梦的权力的世界。
“其实你们不用盯着我。”凌溯说道,“这次我不会忽然消失的。”
行动组负责人双手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片刻后才闷声回道:“难说。”
他们之前也是这么觉得 然后一觉醒来,每个人的梦域里都放了一本合格证、一枚苍耳勋章,还有一份完全针对个人毫不留情的挑刺嘲讽全面批评……事实证明,这些批评一点都没错。
他们继续做拓荒者,拓荒结束之后又转成负责人。
那之后他们也遇到了很多困难,但不再有一个能一言不发帮他们收尾、把遇险的人从梦域里拎出来,扔去训练场上罚跑了。
那个把他们每个人都折腾得死去活来,让他们又爱又恨的教官就这么凭空消失,甚至一度连记忆里的印象都没给他们留下。
“教官,我们不是想把你留下帮忙。”
行动组负责人低声解释道:“其实我们也能帮上你和庄先生的。”
这毕竟是现实,可以用最原始的盯梢来把人看住,总不至于还像在梦域里那样,一转身人就彻底不见了。
……
得知凌溯和庄迭冒险进入了初代茧,他们所有人都吓得不轻,总负责人直接闯进心理协会的办公楼,找到欧阳会长火冒三丈地拍了桌子。
他们拒绝了心理协会提出的任务申请,就是为了不惊动凌溯,可谁想到这些人居然能直接找去了特殊事件处理小队?!
就连从没出过岔子的“茧”都离奇地闹起了脾气 如果“所有心理协会的新任务者注册都失败了十几次,好不容易注册成功以后,新手大礼包居然是一块平平无奇的最普通的破砖头”的确算是闹脾气的话。
他们要是早就知道凌溯准备入梦,一定提前安排好轮班,空出人主动进去帮忙的。
“就是因为这个,才不能让你们进去添乱。”凌溯扫了他一眼,“再说了,我们的任务不是完成得很顺利吗?”
“就是因为很顺利,所以才担心你干完这一票,又不声不响就走了。”
行动组负责人闷声道:“我们不想再想不起来你……”
“差不多就行了……少肉麻啊。”
凌溯不轻不重地警告了一句,语气里熟悉的威胁意味很快就让行动组负责人意识到了自己的胆大包天,打了个激灵,端正坐直专心开车。
“欧阳会长只是被抓来顶包背锅,你们也别都去找他吵架。”
凌溯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景色,才又继续说道,“是我自己决定入梦的,这一趟没办法避开。”
行动组负责人忍不住皱紧眉:“为什么?”
凌溯没有多解释,他垂下视线,抬手轻轻揉了揉枕在自己肩上的小卷毛。
庄迭已经开始犯困,他抬起头,一看到凌溯就立刻又安心地闭上眼睛,自动自觉往那个怀抱里挪进去。
凌溯收拢手臂,配合着把自己变成一个正在被絮的窝。
确认了小卷毛已经彻底掉进安稳香甜的睡意里,他才伸出手,仔细遮住了庄迭的耳朵:“入梦之前,我和欧阳会长做了个约定。”
行动组负责人不清楚这是不是对于“为什么”的回答,心头却下意识地因为这种语气而沉了沉。
凌溯显然也没有要详细解释的意思,只是继续说下去:“如果有一天,我也像那样不能再控制我自己,就找一个被‘茧’彻底封锁的漂流梦域,把我关进去。”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些人也是这么处理严会长的 在隐约察觉到对方的危险和疯狂后,严会长被关进了一场带有精神病院的梦里。
可惜那时候还只是二代“茧”,研发程度还不够,才让严会长反而掌控了这个梦域,把它变成了一颗梦茧。
“这怎么行!”行动组负责人急道,“教官,你 ”
“这只是当时对情况不够了解,做出的错误计划……现在当然用不上了。”
凌溯笑了笑:“不会有那一天了。”
行动组负责人微怔。
凌溯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松开手,又抱着庄迭往怀里揽了揽,倚着靠背闭上眼睛。
结束对话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车里都没有发动机和空调之外的任何声音。
行动组负责人看了看后视镜,面前的信号灯恰好变红,他减慢车速缓缓刹车,回头看过去。
凌溯放松地靠在后排座椅里,眉宇间第一次透出不加掩饰的倦意。
庄先生坐在他的腿上,他们两个人头碰头地挨在一块儿,安安静静地睡着。这样看过去的时候,那两个人都显得更年轻 比实际年龄还要更年轻个那么几岁,像是两个逃课出来看电影的大学生或者高中生。
行动组负责人好像忽然就明白了凌溯那句话的意思。
没人会特地给手术刀弄出一个刀鞘 那刃越锋利就愈薄,越是薄就越容易折断……所以他们才总是放心不下凌溯。
但是现在,刀已经被好好地收进专用的保护套里了。
……
红灯变成绿灯,行动组负责人尽量轻地踩着油门,让车平稳加速,驶入前方的主干道。
还是要在电影开场前,尽快把教官和庄先生送到电影院门口。
不然的话,他大概也要和其他人一起去跑圈了。
第134章
电影的内容其实算不上有趣。
理论太过晦涩、故事性实在平平,剧情设定上也是再传统不过的末日灾难片,贪婪傲慢的反派自取灭亡,主角历尽艰辛拯救世界……也难怪票房和排片都不怎么样。
凌溯看到一半就忍不住有点走神,注意力从电影的画面一路不受控地跳跃,让他想起了许多相干和完全不相干的事。
他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看电影了。
他想起那些被弄混淆的现实与梦境;想起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后,幻觉一样残留着的落在发顶的温度;想起那些明明熟识却又陌生的脸,想起庄迭被拐来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那一天……甚至还想起了自己那些没有调料包的方便面。
凌溯忍不住多想了一会儿方便面。
早该意识到,这种差到离谱、已经开始丧心病狂到反常识的运气是梦的阴谋。
机器当然是不会去识别既定程序的“度”是否合适的,也无法判定明明是同样性质的两件事,对人类而言在体验上究竟有什么差别。
初代茧按照要求,给他设定好了最坎坷、最不顺利、最危险和绝望的一条轨迹,不仅让他在那场真实无比的梦里失去了所有重视的和想要保护的东西,还让他失去了方便面里的调料包。
……这事可太让人生气了。
凌溯觉得自己必须得跟现实要点儿补偿,他把视线从那些跳动的光影上收回来,转过脸专心地看起了坐在身边的庄迭。
买票的时候已经离开场时间不远,庄迭只抢到了最后一排的票。
放映机刚好在他们头顶,能听见风扇转动的声音,那道投出来的光束刚好路过他们的头顶。
细小的灰尘在光束里上下飞舞,散射的光路给那些漂亮的小羊毛卷细细勾勒了一层轮廓,凌溯出神地看着它们,他其实一点也不介意这样看一整场电影、一整天,甚至更久。
这些记忆会永久性地留在他脑海中最重要的位置,毫无悬念地占据第一关联位。
以后他想起电影和电影院,第一反应不会再是那些在梦中被设计好了发生的事,而是坐在身边专心看着电影的庄迭,是那些被光轻轻抚摸的柔软卷发……
凌溯毫无防备地迎上了庄迭的视线。
他蓦地醒过神,摸摸鼻梁悄声反省:“我盯得太明显了?”
庄迭忍不住抿起嘴角,摇了摇头,握住凌溯垂在身旁的手,学着队长的动作在掌心点点戳戳地写了几个字。
凌溯没能凭感觉猜出来是什么,忍不住探过身,庄迭忽然在电影专场的间隙低下头,飞快在他的颈侧亲了一下。
这种体验可比无人打搅的病房刺激十倍,凌溯差一点儿就从电影院的座椅里弹起来 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明确认清了自己是在现实,如果是在梦里,他身边的所有东西恐怕早就噼里啪啦炸成一地碎片了。
凭借一贯良好的自我控制能力,凌教官还是及时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在电影院里做出什么打扰他人观影的举动。
电影演到了关键部分,恒星死亡、超新星爆炸,几乎是所有的物质都在以十分之一光速的速度被向外抛散,整个画面都是无法描述的明亮光线和浩瀚的星际尘埃……
即使潜意识里正在发生一场不亚于电影画面的爆炸,他的身体也还沉稳地坐在原处。
凌溯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紧紧捉住了庄迭的手……而那只手也正以丝毫不亚于他的力道,毫无保留地坚定回握着他。
小庄老师的耳廓通红,牢牢攥着他的手,视线飞快回到了电影画面上。
凌溯无声地数着自己的心跳。
他看着整个人都在缓慢发热、一动不动盯着电影画面的小卷毛,忍不住摸了摸颈侧那一块儿同样烫得不相上下的皮肤,像个毛头小子似的在心底极为 瑟地叹着气惋惜了半秒钟。
刚稳定下来的第一记忆关联位,这么快就要换成另一段画面了。
……
这次的记忆值得回味的时间有点长,等凌溯再回过神时,屏幕上已经滚动起了片尾的字幕。
不论怎么说,电影的画面和配乐都可圈可点,最终高潮的一幕也颇为震撼。
恢弘如史诗般的磅礴背景乐章里,主角们带着最后的希望冲进银河深处的裂罅。
镜头无限拉远,最后一丝光线被无边无际的星际尘埃所彻底吞噬,那艘庞大的机械诺亚方舟成了宇宙轮廓边缘不起眼的一粒微尘。
浩荡的交响乐演奏到了尽头,最终只剩下孤独的和弦作为尾声,无线电被干扰的嘈杂噪音里,画面逐渐隐入整片星系最深处的黑暗静谧。
放映厅的灯光亮了起来。
这一场的人原本就不算多,其中大部分又都在中途就失去了耐心选择离场,还在座位上的只剩下了零星几个人。
椅子很舒服,音响不炸耳,空调的温度刚好,很适合走神。
凌溯在心里给电影院打了个五星好评。
他揉了揉脖颈,侧过头看向庄迭。
小卷毛后半程倒是迅速恢复了注意力,全程目不转睛,坐在座位里看得格外认真,连爆米花都没怎么碰。
直到最后一行字幕也消失在幕布的最顶端,庄迭才有些意犹未尽地收回了视线。
凌溯抬起手臂,帮庄迭隔开那些经过他们的座位离开影厅的人:“喜欢看电影?”
庄迭飞快点了点头。
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困,整个人舒舒服服地挂在凌溯手臂上,好奇地打量着有点昏暗的放映厅:“很有趣……”
凌溯的眼里就跟着透出点笑意,他抬起手,在庄迭眼前轻轻打了个响指。
庄迭下意识等了几秒小火苗,才意识到他们现在不是在梦里:“队长?”
“还有彩蛋。”凌溯示意荧幕,低声给他解释,“就是在一部电影最后,偶尔会突然蹦出来调节一下气氛的小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