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计划非常周密。
充满诱惑力的小广告负责把庄迭从公寓里引出来。
凌溯埋伏在岔路口,作为热心路人把庄迭领去了特殊事件处理小队,顺手就举报了那个传销窝点。
他不清楚“茧”目前总部和负责人的情况,但有过之前自己的经历作为教训,凌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庄迭那么早就被注意到。
加快频率、不断入梦做任务,一来可以让庄迭严重缺乏睡眠的身体得到足够的休息,二来也可以尽快重新编织起一颗茧 在潜意识世界结茧,当然要比在现实世界容易得多……
……
在收拾游戏卡带的几分钟内,凌溯做好了全部的计划。
靠着这些计划,他没有立刻冲过去抱住庄迭。
在庄迭被老宋领去会客室,而他就躺在沙发那些抱枕下面的时候,凌溯听着自己的心跳声。
大概有那么十几秒钟,他什么都做不了。
凌溯躺在那里,安静地听着来自彼岸的最优秀的拓荒者条理清晰地分析梦境。
他没有做出任何可能会吓到小卷毛的反应,就像他们完全不熟一样接待了庄迭,甚至没有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生出任何一点习以为常的头痛……
所以他也有太多的问题,都没能来得及问清楚。
“我在那场梦里捡到了录音笔。”
庄迭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忽然开口:“所以一点儿都不无聊。”
凌溯微顿了下,停住话头。
他抬起手,放轻力道拢住那些软乎乎的小羊毛卷,迎上庄迭的眼睛。
小庄老师每天都教育小朋友们要诚实,被他这么看着,眼睫有点心虚地闪了下,低头老老实实承认:“应该是我把录音笔留下的。”
当时的情形,庄迭其实记不大清了……他那时正逐渐溺进那场梦里,也正不断增强着对那场梦的控制权。
或许是某个实在没能忍住的念头,在他把凌溯送出梦境的同时,让他下意识留下了他们家的钥匙。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小卷毛热腾腾地低声总结,“家里的钥匙要配两把……”
凌溯哑然:“我不是要问这个。”
……知道录音笔留给了庄迭,他的反应只有庆幸。
庄迭眨了下眼睛,有点疑惑地抬起头。
他刚因为队长讲的故事好几次没忍住,在凌溯的衣领上沉稳地悄悄蹭掉了透明含盐溶液,不太能找得出这里面还有什么没补全的细节。
“你。”凌溯有点无奈,低头碰了下他的额头,“小庄老师,你是怎么来到现实的?”
在他们的茧因为梦境的异变而自动获得管理员权限后,庄迭只要来到他们目前所在的这一个现实,就能拥有“存在”本身,这倒并不令人意外。
可他们在那场来自世界的噩梦里失散后,直到重逢之前,就再没见过任何一面。
凌溯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庄迭是怎么一个人成为了那场梦的梦主。
小卷毛老师平时最害怕恐怖的东西,连那些淘气的幼年意识体披着床单飘飘荡荡,都能把他吓得一棒球棍抡出去……是怎么一个人负责起了那场阴沉可怖的噩梦。
庄迭是怎么把那场梦从死者之境彻底剥离,让彼岸的世界完全恢复正常,而自己沉入了世界之间那条虚无的巨大罅隙。
在那个虚无的空间里,庄迭都做了些什么。
梦境发生变异的那一天,茧获得了管理员权限,庄迭的意识也会在同时苏醒有关“我”的概念。
一个清晰的“我”,被困在无限模糊的空白里,又该是种什么样的孤独。
他是怎么找了无数个地方,终于找到了小广告和指路牌,找到了那个出口……
所有的念头都停在忽然落下来的吻里。
庄迭担心他的身体,没有像之前那样放开了闹,只是伸手固定住凌溯的身体,一点一点亲着他的眼睛。
庄迭用这样的碰触确认和感知着他的存在……就像吻着那朵黄玫瑰最柔软的花瓣和尖刺,同时吞落清甜冰凉的露水和咸涩滚烫的血气。
“我的确在梦里发现了不少线索。”
庄迭想了想:“说不定有办法解决目前的问题。不用再带着世界逃亡,不需要再做下一艘方舟……”
“这些很重要。”凌溯轻声说,“但小卷毛老师,我想知道的也不是这个。”
凌溯睁开眼睛。
大概是因为还来不及像每次那样从容沉稳地整理好情绪,在某一瞬间,庄迭那双眼睛里看见了战栗的疼痛、余悸和鲜血淋漓的伤痕。
庄迭的胸口忽然跟着尖锐一疼。
大概是因为自从找回了记忆,就一件事跟着一件事不停砸下来,大部分的精力又都放在凌溯的伤势上……庄迭暂时还没有时间去整理自己的情绪。
在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庄迭发现自己的反应和自己的茧一模一样。
他想不顾一切地用力抱住凌溯,想告诉对方一切一切一切都不是他的错,当然也不是自己的错。这只是一场超级酷的冒险的小插曲,他们迟早都会回到对方身旁,手牵着手一起回家。
但他也想在凌溯的意识里横冲直撞,想把所有说不出的漫长的流离和寻找全都变成不讲道理的委屈。
他想跟凌溯告状,自己留下的那一点点的记忆都被那个破空间一点一点吞噬了,就连录音笔也因为听了太多遍,声音越来越模糊。
他原本是一遍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告诉自己,一回到现实就立刻去找凌溯的,但就连这种徒劳的重复,最终也在失去时间定义的虚无中变成了空白。
他看着自己的记忆像是被冷酷扔进水里的笔记本,那些字迹都无法阻止地缓慢融化和模糊,变成认不出的墨迹,然后就连小心翼翼藏起来的轨迹线也慢慢风化消失。
这个过程是会逐渐变得不再难过的,因为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难过……他只是还记得最后一件事。
……
凌溯忽然伸出手,用力把他抱进怀里。
庄迭条件反射地想要护住他的伤,那只手却也被牢牢握住。
凌溯自己很有分寸,他知道这是小卷毛老师好不容易盯着好起来的伤口,在发力时严格地避开了牵扯左肩的肌肉群。
他打开一场醒着的梦,让庄迭所有无法说出的念头都汹涌地灌进去,他们的胸口急促起伏着,落下和迎上发着抖的吻。
这种近乎战栗的、不顾一切的拥抱和亲吻,一定包含有无数其他更复杂的含义。
比如来得太迟的歉疚和疼痛,比如想要铭刻下来的什么强烈执念,比如一个只有两个人才能回的家,一场只有两个人才能一起做的梦。
比如虽然不太适合在这种时候背诗……但有无数次,凌溯注视着庄迭的背影,想提醒他抬头看的,书架上那本豪尔赫 路易斯 博尔赫斯的诗集。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多年前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你对自己的解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自己的真实而惊人的消息。」
……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人的忠诚。」
庄迭一点都不客气地埋在凌溯怀里,在凌溯的衣领上擦净了所有眼泪。
他们牢牢贴着彼此的胸口,激烈的心跳几乎要穿破胸膛,跳进另一个里去。
“我只是睡了一觉……队长,这场梦有点儿长。”
“我还记得最后一件事。”
庄迭抬起脸。
他看向凌溯,被水洗过的纯净的黑色眼睛又弯起来,那些薄冰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无遮无拦地倒映着凌溯的影子。
“不梦见你,不要睁眼。”
第154章 全文完
之后的近半个月,凌溯对治疗的配合程度都让宋淮民一度满是警惕,怀疑他是不是打算尽快康复、趁人不备带着庄迭私奔。
半个月后,宋副队长的隐忧终于变成了现实。
“教官和庄先生不见了?!”
“茧”的总部,总负责人刚完成了这一期的方舟部署,就接到了宋淮民的电话。
总负责人错愕了一瞬,尽力回过神,压低声音:“怎么回事……最近的状况不是很稳定吗?”
虽然潜意识的涨潮已经无法阻止,但距离现实被彻底淹没毕竟还有些时间。在迅速调整了应对措施后,大环境已经基本稳定下来,人们也开始学习在意识里结茧的方法。
总部上下都心知肚明地封锁消息,就连Z1几个人带着豌豆蛋糕去探病,都没有把任何一点压力泄露给正在养伤的S0。
合作放开后,私立机构有了任务者的专业牌照。严巡和催眠师柳渝作为搭档,同特殊事件处理小队正式合作,那边的梦域也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有他们做表率,其他的心理咨询师也逐渐加入进来,已经形成了完整的面向社会的梦境处理体系……
“恐怕就是因为这个。”
宋淮民眉头紧锁:“他连队里的那条夜市都安排好了。”
看到凌溯总算在正常场合有了工作积极性,宋淮民还觉得挺欣慰,特地免了他十份检查。
在看到凌溯收起手术刀、换上心理医生的白服,耐心地疏导那些被暂存在夜市里打工的阴影的时候……宋淮民偶尔一晃神,甚至有些说不出的遗憾。
知道了那些事的真相后,宋淮民偶尔也会想,如果凌溯没有被带进那个实验,会不会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不过分冷淡也不过分烦人,认真做着当初理想中的那份工作,和喜欢的人一起过着稳定平静的幸福生活。
……
就在所有收容的影子都被处理妥当,该留的留下、该回归正常生活的回归正常生活,宋副队长甚至都感动得没忍住破例,跟那个负责夜市的兄弟干了杯酒的工夫……这两个家伙就从稳定平静的幸福生活里私奔了。
宋淮民起初还没生出多少警惕,觉得无非是凌溯无聊得实在躺不住,把庄迭拐出去逛街看电影,不会出什么大事。
直到他坐下来看那些检讨,却意外收到了一封凌溯留给他的情真意切的感谢信。
宋副队长扔下信冲出办公室,找这两个人找到现在,才发现他们两个居然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没留下任何一点痕迹。
总负责人皱紧了眉,低声说:“跟教官当初忽然辞职一样……”
“我就是担心这个。”宋淮民急道,“这种时候,他们两个会去什么地方?会不会有危险?”
总负责人同样毫无头绪,正要开口,心头陡然一沉:“……宋副队长。”
就在刚才,有关凌溯和庄迭的全部记忆和印象,忽然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中模糊了一瞬。
像是一捧抓不住的流沙,沿着缝隙不断流逝。又像是做了一场梦,在醒过来的那几秒内,就已经身不由己地迅速忘记了大部分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