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愣住了,先前匆匆扫掠,并没留意。听他这样一说,才注意到那被人簇拥着策马驰骋,手执长戟的将领,倒是与他有几分相似。
“这个,就是陛下?”棠瑶望着石刻中的那个英武身影,小声问。
他背对着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她却更诧异:“可是,这是崇德帝的陵寝,照理说,刻绘的不应该是他平生功业吗?陛下会不会认错了,或许这只是年轻时候的崇德帝……”
“朕怎会认错?”褚云羲冷冷瞥她一眼,“你知道,这些都是何时何地的场景?”
他似乎根本没打算等她回答,顾自凝视着那无声厮杀冰冷鏖战,沿石壁缓慢地走着。“中平元年,魏军大举南下,直打到长江北岸。那时候周朝还未亡,宫廷之内,幼帝面如土色,躲在太后怀中不敢开眼。金陵城下,男女老幼哭声震天,生死仅悬一线。燕子矶畔,朕随先父与远道而来的宿修共襄兵马,迎战七万魏军。”他顿了顿,驻足于那幅江浪滔天,楼船斗舰隐现的石刻旁,望着船头岸边两个身影,慢慢道,“那一年,朕与他初次相见,都只十五岁。”
棠瑶怔了怔,站在原处不语。
他又走过另一幅石刻,其间孤城落日,烟尘缭萦,冲梯滚石飞箭交错,两方军士厮杀正酣。“中平二年,鞑靼趁周朝与魏军胶着之际,自云州挥师而下,如风卷枯叶般扫荡诸城,直逼至太原城下。太原刺史曾默辖兵仅五千,却在层层围困中率举城父老凛然不降,掘沟垒石,日夜巡卫,殊死抵抗近五个月,直至粮草用尽,犹苦苦支撑。朕于战场上再奉父命,率兵北上救援,终与曾默里应外合,剿灭敌军三万余。”
语声在墓室中微微回荡,尤显寂寥。
他侧过身,又望向前方。疾风骤雪,险峰崚嶒,茫茫千里雪原,铁马踏破满地碎冰,当先之人提戟驰骋,身后将领策马紧随。“中平三年,朕刚刚讨伐完洛阳叛乱便调转方向,趁着魏国君王重病,宗亲争夺兵权陷于内斗之际?->>痪偌呙鹌渲髁Υ缶k婧罅礁鲈轮冢缕淙浅兀钪沼肼嚼窕崾Γト胛汗迹逼渚芷渥樱灰怪谑辗馈j辉率牛嘌恿桨儆嗄甑奈汗裁稹!?br/>
他话语间不含任何情感,平静得好似只是在叙述与已无关的事件,幽影下的棠瑶却无端感到阵阵寒意涌上心间。
似乎有很多话想问,然而看着那孤身立于石壁畔,沉寂的身影,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他倒是丝毫未曾关注身后之人的反应,或者说,原本就只是自语,不需他人的回答。
“没想到,天凤元年的这场战役,竟是朕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幕。”褚云羲一手按着空荡荡的刀鞘,微微扬起脸,审视最后一幅石刻。
棠瑶迟疑了一会儿,才道:“这是您登上帝位后的首次大战?”
“算是吧。”此时的褚云羲眼神邈远,语气淡然。在他身前,是野草蔓蔓间,烈日灼烫蜿蜒河流,是大军汇聚时,战旗卷乱满山木叶。每个人脸上都凝结血污,每柄刀锋刃间都渗透寒光。策马狂奔的他如穿云利箭,似乎整个人,整颗心,都只顾着不断往前再往前,不会考虑任何一步的后退。
长戟覆霜雪,却犹如淬火烈焰正盛放。
他缓缓伸出手,轻触于冰凉的石刻上,自己的武器。
“这一仗,朕带着余开全力追击,与鞑靼可汗所亲自率领的大军鏖战不休,直打至斡难河畔,日月变色,血流遍野。”褚云羲凝视那碎叶漫卷的景象,许久之后,才微微哂笑,“鞑靼可汗不敌败退,死于乱局,尸身都未找全。朕原以为,我饱经战火荼毒的中原总算可以休养生息,没想到两年后,新任可汗再度侵犯边疆。朕发誓要将其彻底剿灭,因此率宿修、余开、卢方礼三位国公再度出征。谁会知晓,长途奔袭后只在营帐内休憩片刻,醒来后,竟会身处陵寝。而且,你这小小宫妃,竟口口声声说朕,已经是死了数十年的人。”
他眼眸郁黑,如星夜深海暗流涌动。此时不含愠怒也不带责备地望过来,唇边自负自嘲笑意未减,倒令得棠瑶一时无言以对。
居然有那么一霎,自心底浮起歉疚不安之意。
可她很快又清醒过来,小声回道:“可是我说的也是事实。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更不知道为什么崇德帝的皇陵墓室里,刻绘的是您的丰功伟绩。”棠瑶顿了顿,望着他道,“您既然比我更想不通也不愿相信,就该想办法离开这陵墓,到外面去看一看,现在到底……是怎样的天下。”
褚云羲沉默片刻,沿着石壁再度搜寻,直到将白玉台上下都看遍之后,转身往那扇石门走去。
棠瑶一愣:“那应该已经是死路。”
他头也没回:“此处如是主墓室,不会再有其他出路通往外界。你说自石门外逃来,既有来时路,定有回还处。”
“可外面全是机关暗箭……”她急急忙忙跟随其后,壁间光焰一炽,照亮身形。她忽又惊讶出声:“陛下!”
褚云羲不耐烦地呵斥:“又做什么?!你若是怕死,就自己留在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