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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蕾丝先将他的手仗递给他,然后托着他的另一条胳膊,将他从沙发上扶起来。他感觉到陛下确实有些虚弱了,几乎整个靠在他身上。

他扶着陛下往卧室走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威廉从后面追了上来,“陛下,只要再贷一些钱,将边境的军队扩充到现在的一点五倍,维里克将军就能取得彻底的胜利!之后我们可以和敌国签订合约要求赔款,用那些赔款去周转,再进行有效的经济改革,就能彻底解决财政危机!”

他这么快就想到办法了,可是——

“借不到钱,上校,一镑也借不到了。”陛下干脆地说,“没有银行愿意再贷款给我们。我母亲打得起仗,是靠十年内增加了一百多次税收;而我只增加过七次。人民早就被掏干净了,刮不出什么了,哪国的银行还敢再借钱给我们呢?接受现实吧,上校,就像我说的,等候上帝的安排——”

“克里斯,”格蕾丝突然开口,“教会有钱。”

陛下怪异地盯着他看起来,“谁教你说的这些?”可他根本没有给出回答的时间,直接扬起手仗朝威廉的头部挥去!

威廉下意识用胳膊挡住,格蕾丝惊叫着抱住陛下的胳膊,想将他拉远。

“你们竟然敢教他说这些话!”陛下愤怒地用手杖抽打威廉的胳膊和肩膀。威廉并未躲闪,只是抬起手臂护住了头部。不远处站岗的威廉的士兵和国王的卫兵都想过来,但都被他们两人制止。

“克里斯!”格蕾丝大喊,“没有人教我,是我自己想到的!”他又喊威廉,“快躲开!”

他想把手杖夺过来,可是陛下将手杖高高地扬起来,像是要连他一起打。威廉冲过来护住了他。

可其实陛下并不是想打格蕾丝,他只是抬高了手不让格蕾丝从自己手里抢东西。但此时他不得不用手杖支撑住身体,看着格蕾丝几乎完全被威廉的后背挡住。他就这样看了几秒,然后昏了过去。

陛下一下子烧得很厉害,赫尔曼医生检查过他手臂上的疹子后,说情况有些不好,可能是最坏的那种。

那时陛下还没有完全昏迷,躺在床上,一直握着格蕾丝的手,问他:“你怎么会说那种话?”

格蕾丝说:“不是别人教我说的,是我自己看到教堂都建得那么气派,修道院里的家具都那么高级,我就觉得,教会一定有钱。你说等候上帝的安排,难道什一税也是上帝安排的吗?上帝也和人民抢钱吗?……为什么不把教会从人们手里骗走的钱用在国家需要的地方?克里斯,这真是我自己想的,不是谁教给我的话。”

陛下眼睛半睁,嘴唇列开了些干皮,“你太聪明了,格蕾丝,你以前只是个仆人。”

“仆人也是有脑子的,‘最好的酒都藏在仆人的柜子里’,这个道理我早就懂了,不仅教会有钱,那些大臣们应该也很有钱——”

“格蕾丝……”陛下虚弱地喊他。

“好吧,我不说了……克里斯,你先睡一会儿吧,你需要休息。”

陛下闭上眼睛,“你不该知道这些,你不该想这些的,太危险……”他这样念叨着,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陛下连续四天都在高烧,几乎一直在昏睡,而在他仅有的一点儿半清醒的时刻,他会反复确认两件事:和格蕾丝确认没有多余的人进入过卧室,和威廉确认夏宫被防守得很严密,没有流言传出去。

威廉劝陛下换个人来照顾他,只有格蕾丝一个人太辛苦了,格蕾丝需要睡觉。但是陛下无论如何都不肯,他说格蕾丝想睡的时候就可以睡,但他不允许别人进自己的房间,就连他最贴身的侍从都不行。

赫尔曼医生说他从没见过像陛下这么柔弱的人,过于精细的食物和缺乏户外运动让陛下比贵妇还娇弱,奢侈的生活又彻底摧毁了他作为男人的刚毅,使他变得像个女人。

格蕾丝让他不要说这种话,说自己见过很多女人比男人还要坚强,他不相信女人的骨头天生比男人软这种说法。他还对医生说,如果实在忍不住想发牢骚,也请在离开陛下的卧室以后再说,因为陛下可能会听到,然后治他的罪。

“好了,医生,格蕾丝,”威廉在一旁制止住他们火气十足的对话,“这几天我们的情绪都过于紧张,睡眠也严重不足。医生,听我的建议,您现在就去休息,您需要好好地睡一觉。格蕾丝,你跟我来,我有话和你说。”

他将格蕾丝带到一间没人的屋子,脸色是超乎寻常的严肃,“格蕾丝,你一会儿需要收拾一下必要的物品,不要太多,带两套可以替换的便利的衣服就可以。如果陛下真的……你就离开,我已经做好安排。”

格蕾丝感觉自己也快病了,额头像被一根线紧紧缠着那样紧张。他很害怕,问威廉:“如果陛下真的因为接种牛痘死了,会怎么样?”

威廉犹豫了一下,还是解释给他听了:“陛下没有继承人,可能会发生大乱子。”

“我是说我们!你,还有艾伦,还有赫尔曼医生,所有支持给陛下接种的人……”

威廉忽然紧紧抱住了他,用力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你不会有事的,格蕾丝,你一定不会有事。”

到了接种后的第六天,陛下的情况有所好转,虽然还在发烧,但是他可以在格蕾丝的帮助下坐起来吃些东西了。

格蕾丝扶他去小藏衣室方便时,陛下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脸上也长了几个脓疮,立刻就背过身去,问格蕾丝:“你这几天就是对着这样一张脸在照顾我吗?”

格蕾丝在他背后轻轻地拍他的肩膀,“我见过别人也有长这种疮的,伊娃就是。不用害怕,我确定这些疮最后都会消失的。”

“会留疤吗?”

“我不骗你,克里斯,可能会留下浅浅的一个小疤,但是你肤色浅,那种小疤在你脸上不明显。”

陛下没有转过身来,但他似乎不像刚才那么激动了。过了一会儿,他问格蕾丝:“你也认为我是个软弱的人吗?就像那位老医生想的那样。”

格蕾丝惊讶于他的敏感。他没有回答,因为面对这样的敏感,骗人的安慰的话是没用的。同时他觉得,陛下如此敏锐,为什么不去为国家解决难题呢?

“其实我并不畏惧死亡,格蕾丝,相反,我对其始终怀有一丝期待。一出戏剧最精彩的地方在结尾,那才是整部剧的高潮。我只是害怕死得没有尊严。真遗憾,你对戏剧不感兴趣。”

格蕾丝想否认,可陛下一下子拆穿了他,“你这么聪明,却总是记不住台词,我们的那部剧已经排了两个多月,却几乎没有进展。不止是戏剧,美食、舞会、衣服、牌桌、奉承、钱……人们像苍蝇看见甜食那样围着这些东西打转,你却统统都不喜欢。”

格蕾丝不吱声了,因为陛下又提到钱,而他还没想到非常好的谎话来解释那消失的三千镑。尤其接下来,陛下又说:“你只对斯顿上校想做的事感兴趣。”

“格蕾丝,”陛下转过身来,“从你的地位得到提升的那一刻起,主战派便开始占上风了。如果我这次能活下来,上校和他的盟友能得到更多,但前提是你能陪我到最后一刻。”

“威廉不是为了得到什么。”格蕾丝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你会痊愈的。”

陛下忽略了他后面那句,“我知道,所以我虽然不喜欢他,却依然选择依赖他。但你不能指望其他人也像斯顿上校一样高尚。我们打个赌吧,格蕾丝,如果三天之内有流言传出去,我又没有死的话,你要允许我吻你的嘴唇——当然,我会等我的脸重新变得好看起来的时候。”

“不会有流言传出去的,”格蕾丝固执地说,“士兵们很尽责,一直将这里守得好好的,没有人出去说闲话。这几天收到的重要的信也都回复过,用你事先准备好的有国王签名的纸,不会有人猜到你病了。等你好了,人们才会知道国王接种了牛痘。”

陛下虚弱地笑了,“那我认为你接下这个赌约了。”

第七天的清晨,这个国家的大主教带领一帮保守派贵族和他们的亲兵骑士闯进夏宫。

格蕾丝当时还在睡觉,听到声音后警觉地跳下床,撩开窗帘向外看去。宫殿前高高的台阶上全是人,威廉的士兵和衣着漂亮的贵族骑士已经冲突成一团。

衣着漂亮的骑士们比军人的数量要多。

一个大贵族打扮的人高喊是主战派们用牛痘毒害了陛下,并趁陛下病危挟持了他。格蕾丝认识这个人,在一次宫廷宴会中,这人曾骂他是“平民婊子”。

他还认出大主教,他曾经从这个老头手里尝过圣体。此时这老头正在宣布威廉是罪人和叛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