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络新妇之理

圣诞之音 陈施豪 8982 字 2024-01-03

喀、喀,蜘蛛出来了。

滑行似的登上惨剧的舞台。

“你……你是……”

一个小个子的老妇人坐在轮椅上,笑了。

银色的,如丝般的白发梳了个髻,皮肤仿佛涂上了颜料般,机理细致。

娇小的、娇小的……

“五百子……刀自……”

五百子像个孩子般,脸上堆满笑容,俯视着真佐子倒卧在地上的尸体,说道:

“太爽快了。”

接着她睁大双眼,看到张着嘴死在地上的耕作,以及他身旁变得像团破布般的女儿,更加愉悦地笑出声来。

“这个蠢货,不过是个下人的女儿,竟然妄想当上织作家的当家,太狡诈了。爽快、太爽快了……”

接着她看到陷入茫然,颤抖不止的柴田。

“哦,你是勇治吗?勇治啊,你还在啊。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你啊,特地来看我这个老太婆了吗?好啊,好啊。喏,看哪,令人憎恨的嘉右卫门的血脉全都死光啦。这下子你阿婆也可以瞑目啦。”

“阿婆……你……是说外祖母吗?”

“你的阿婆长子啊,就是我的孩子久代啊。你是我的曾外孙哪,你是织作家血统最正当的继承人啊。不管是改了姓,还是换了代,你都是继承了代代传承下来的织作家血统的人哪。”

“织、织作……”

“我为了将来设想,才把织作家的女儿送到外头去了。混进别的血统是无妨,但是妄想篡夺织作家血统还理直气壮,真是太嚣张了。我把和那位郎君生下来的久代改名为长子,送进名门北条家当养女,那就是你阿婆啊。”

“我、我是织作家的……”

“没错啊,只要你回来,一切就皆大欢喜了,这下子织作家的血脉也可以维持下去了。如果当初你肯入赘过来,我就不必做这些事啦。那个混账东西,那个叫贞子的,是嘉右卫门跟相模的女工生下来的女儿。伊兵卫那个蠢材,是流有嘉右卫门老家血统的男人。嘉右卫门这样还不满足,他可能是想让伊兵卫的孩子继承家业吧,真是太执迷不悟了。雄之介也是伊兵卫让越后的女工生下来的,竟然把自己的女儿真佐子嫁给自己的儿子雄之介,多么荒唐的大蠢蛋啊……”

——妖怪,这就是妖怪的真面目。

“……篡夺……血统……”

“岂能让他如愿?男人不能生子,女人生下来的孩子,对男人来说终究是别人的孩子。对男人来说,孩子全都是外人。女人生子,是把自己的骨肉分出去啊。只有自己生下来的孩子才是亲人。女人就是这样传递家业,世代继承,保护着家啊,永永远远啊。”

所有人的都冻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茜猛烈地颤抖,摇摇晃晃地爬过去,“曾奶奶,曾奶奶,你、你、你。”像个坏掉的留声机似的不断重复,抓住五百子的轮椅。

“放肆的东西!谁准你胡乱叫我曾奶奶了?不过是个女佣,不许你随便乱叫!”

“女……女佣?”

五百子用手仗敲打茜。

“爽快。太爽快啦!”妖婆用手杖戳着尸体,高声大笑,愉快地大叫:“喏,这下子就成啦,织作的血统保住啦!”

坚若磐石,永恒不绝……

中禅寺开口道:“你……你是……”

11

我得知这起事件的全貌时,已经是樱花缤纷盛开的时节,所以应该是四月以后的事了。

我从木场大爷和榎木津以及伊佐间屋那里打听到事件的片段,再加以整理,却依然觉得暧昧不明,尽管如此,却不知为何深受吸引,那时,我已经深深地陷了进去。这起事件惨绝人寰,而且牺牲者众多,令我有所顾忌,不好出于好奇心到处打探,可是我就是克制不了自己。

结果我见了待古庵,甚至去找了青木和益田问话,总算觉得似乎掌握到事件的轮廓,可是还是无法完全信服,结果我爬上了晕眩坡。

坡道途中的油土墙里,也满布樱花色彩。

那时我忍不住诧异,原来里面种的是樱树吗?

京极堂一如往例,正关店休息。我用指尖拨拨写着“休息中”的木牌,往主屋走去,但夫人好像也不在,不管怎么叫人或敲门,连只猫都没有出来。

没办法,我擅自进了屋子。

从廊檐朝里面一看,鸟口正坐在客厅里。

鸟口也一如往例,一看到我的脸就先“唔嘿”了一声,然后说:“关口老师,这次没有您的戏份哟。”

“什么戏份?我只是顺其自然地过我的日常生活罢了。又不是演员在后台摸鱼打混,哪有什么戏份不戏份的。”我说道。

于是主人便像平常一样顶着一脸不悦的表情,像平常一样说出惹人厌的话来:“你的人生不就是为了摸鱼打混而存在的吗?你应该出生在卖鱼人家才对哪。擅闯民宅,连声招呼也没有,像什么话?”

“我在玄关口叫过了。”

“你那种倒嗓的嘘声,根本穿不进来。话说回来,关口,你是来做什么的?鱼的话,我家不缺。”

“有什么关系嘛,没事就不能来吗?像榎木津,根本只是来这边的客厅睡觉吧。他不总是过来睡觉,醒来就会去嘛?”

我这么说,结果京极堂竟说“他好歹算是我朋友啊”。他无论怎样都不想当我成朋友就是了。尽管主人没办法,但我擅自铺上坐垫,在主人的正对面坐了下来。

“随便你把我当朋友还是熟人都好啦。我今天是来……诺,关于轰动社会的织作家溃眼绞杀事件的始末,我是来听听你的解说的。”

京极堂露出的样子。鸟口说:“其实我也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无巧不成书,真是凑巧呢。”

“你还是老样子,说的话莫名其妙。话说回来,京极堂,听说你还受了伤不是吗?还好吗?”

京极堂说:“我哪有受什么伤?”

“不管哪个,怎么样?听说这件的事件,是织作家高龄就是多近百岁的妖女索策划的是吗?”

报上虽然没有刊登,但我是这么听说的。

“什么妖女?五百子刀自已经过世了。”

“死了?为什么?”

“老衰,心脏衰竭。就像你说的,她年事极高,就快迎接白寿[注:白为百减一,指九十九岁。]了。听说是一个星期前的事,对吧,鸟口?”

“是呀,寿终正寝。师傅,那么老婆婆的心愿算是实现了嘛?”

“算吧。她自以为愿望实现了,就这么往生了。所谓的愿望,就是这么回事吧。”

幸福和满足的确是非常个人的,当然无法计测,所以就算旁人看起来觉得多么的匮乏不足,本人心满意足的话,就是心满意足吧。

“可是次女还……”

“话题人物织作茜。”鸟口说。

“话题人物?他变成话题人物了吗?唔,次女还活着的话,就等于没能将伊兵卫的血统斩草除根吧。总觉得她很可怜,而且遭受池鱼之殃而死的人,感觉也会死不瞑目。”

“你真是个笨蛋,人都被杀掉了,哪有什么瞑目不瞑目的?你说谁早到池鱼之殃?这不是一位,而是杀人,没有什么池鱼之殃可言。”

“可是那所学校的女学生……”

“你说渡边小夜子和麻田夕子?”鸟口说。

“还有学校的两个老师……”

本田幸三和山本纯子……

“呃,还有三个娼妇……”

川野弓荣、前岛八千代及高桥志摩子……

“都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吧?”

“没那回事。”京极堂站起来,观赏面对庭院打开的纸门,“如果你一定要说是池鱼之殃的话,是啊,符合的大概只有最早死于平野之手的矢野妙子吧。她的死,可以说是偶然吧。但不管如何,都牺牲太多人了。”

包括病死在内的话,多达十五个人过世了。

朋友也眼睁睁的目睹四个人死去。

我心想自己的发言似乎思虑欠周,默默的反省。朋友不喜欢这样的事。

鸟口说:“可是师傅,就算只救到茜小姐一个人,也真是太好了。真是不幸中的什么来着?……人要活着,才能碰上好事嘛。好死不如赖活,对吧?”

“好事?她一个月前才失去所有的家人吧?服丧中会有什么好事吗?”

“有啊,老师。”鸟口笑呵呵的说,“茜小姐决定跟那个柴田财阀的首脑结婚,年轻寡妇嫁入豪门喽。”

“真是英明的决断。完全不把丑闻放在眼里,不愧是柴田财阀,真是海量。”

“哎呀,里头也有政治上的考虑吧,很像是老谋深算的企业家会想出来的点子啊。织作家由于杀人事件,几乎灭门,再加上相关学校法人丑闻缠身,不得不闭校。哪里好像有好多财经界要人的女儿就读呢。不但会招来反感、失去信用,权威也一落千丈,连生意都受影响。柴田家就算想切割,与织作的关系也太过于复杂,事到如今说这与柴田加无关,也不会有人相信。倒不如干脆将织作家唯一幸存的不幸女儿当做柴田集团龙头的配偶,让世人见识柴田的果断,或许还有将丑闻转化为美谈。”

“可是那个柴田耀弘的样子,不是过世的五百子刀自得曾外孙吗?那也是原因之一吧?他真的有织作家的血统吗?”

“你也真是哎凑热闹哪。”京极堂说。

鸟口接口说:“关于这一点,我已经调查过了。柴田勇治这个人原姓北条。北条家现在已经没落了,但原来好像是来历正统的名门世家,勇治的祖母叫做长子,她是养女没有错。因为柴田家要物色养子的时候,就是五百子引介勇治,并大力推荐的。因为将来是要继承柴田耀弘的位置,养子的人选似乎引发了一场的纠纷,但五百子是对耀弘有恩的嘉右卫门的夫人,结果就这样硬是通过了。”

“原来如此啊。”

我对于生孩子这件事生理上感到恐惧。我觉得小孩子很可爱,可是自己的遗传基因独立自主的产生出另一个人格,这种神秘不可思议的现象让我没来由地

朦胧的感到恐怖。所以我实在无法理解执着于留下子孙的心情。五百子为了不让自己家系血脉断绝,把自己的孩子托给了别人家。

然后为孩子后裔准备了一个万人钦羡、高高在上的位置,让他坐下。可是……

“可是京极堂,如果茜小姐嫁过去的话,织作家就断绝了。那样一来,别说伊兵卫的血统没有断绝,连织作家的家名都会消失不见,不是吗?”

京极说:“是啊,会消失啊。”

我无法释怀。家这种东西,因为姓氏才是个家。许许多多的家族费尽千方百计,就是为了不让家名断绝。我是以这样的角度来看待织作家的事件的。我这么说,阴险的朋友便扬起一边眉毛说:“是啊,家这种东西跟妖怪一样的,没有姓名,就等于不存在。”

“那……”

“所以……”

“所以怎样?说清楚点啦。”

“你很啰嗦欸。”京极堂说道,盘起胳膊,“这样就好了,我已经揭开那个家的诅咒了。既然已经解开了,家也会消失不见。”

“我不太懂哪。蜘蛛——织作五百子所构思的精巧计谋精密万分,一旦开始运作,就连你和榎木津也无力阻止,每个人都陷入错觉,自以为凭着自主意志行动,事实上却是受到操纵,无论任何人怎么行动,计划都不会改变,可以完美无缺地进行,不是吗?可是结果呢?就算计划完成,也根本没有怎么样嘛。家名断绝,仇人的后代活下来,最后连自己都死了。这样的话,到底是为什么要牺牲十五个人,如此惊动社会?我所说的无法瞑目,指的是这件事。”

“你真的很啰嗦欸。”京极堂再次站了起来。接着说:“那个老妇人到底还是得了老年痴呆症,所以根本策划不了那种计划。”

我正要询问他话中的真意,他却伸手制止:“我接下来得去织作家一趟,如果你没事的话就回去吧。啊,鸟口,谢谢你的通知。”

“喂,你要去做什么?”

“去工作。听说那栋屋子要拆掉,书画古董今川已经处理了,但书房里有着堆积如山的书籍。我接到委托,去处理那些书。”

“是表面上的工作啊。”

“你是笨蛋吗?工作哪有分什么表面里面的?我可是开书店的。那里似乎有许多珍奇的书籍,对爱好者来说,书就等于古董哪。得去筹措资金才行。”

“那么值钱吗?”

“所以是亮才会去书房吧。”

“咦?”

鸟口说“那么到时候那边也拜托您啦”,匆匆回去了。

主人几乎无视于我的存在,做好外出的准备。这段时间,我停止思考,只是坐着发呆,但主人说“喏,我要出门了”,我慌忙追了上去。

“等一下,带我一起去。”

“我为什么非带你这种驽钝的仆人一起去不可?我和榎木津那个品位低俗的家伙不同,才不想带个奴隶在身边。”

“有什么关系嘛,我又不会碍事。”

我想去看看蜘蛛网公馆。

“那里很远,作业很花时间。视情况可能得过夜,还得花交通费。”

“没关系啦。”我说。小说家是不受时间拘束的职业,而且我根本没在工作,只要打通电话给妻子就好了。

到车站的途中,我们没有交谈。

春天的和暖令人十分惬意。

已经不冷了。

京极堂穿着暗褐色的和服便装,手里拿着近黑色的外套,行李只有一个包袱。

京极在停车场停步,开口道:“关口。”

“什么?”

“你这个人老是痴痴呆呆的,应该可以了解吧。你想象这样的情况:日复一日,每天都有人告诉你同一件事,不管是睡是醒,都不断地重复同一件事。”

“我有没有痴呆姑且不论,不过我大概可以想象。”

“那件事是关于你的过去,内容是你要雪清宿怨。”

“嗯,然后呢?”

“告诉你这件事的人,好像忘了之前已经告诉过你似的,不断地重复这件事。你会怎么做?”

“说我之前听过了。”

“说的人主张他没有说过。”

“我会说可是我听过了,因为我真的听过了。”

“可是他还是说他没说过。”

“那我会反过来说给他听,因为我听过,所以我才知掉内容。我要让他知道这一点。”

“就这么不断反复,而你是痴呆的。”

“你想说什么?”

“然后有一天,说的人仿佛忘掉了一切,问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问我?那我会告诉他,说之前他讲过了。”

“说的人主张他没说,这是他第一次听说。”

“咦?”

“就这么重复。容我再三重申,你是痴呆的状态。然后,会怎么样?”

“我……会以为那是我的记忆……然后告诉他这件事?”

“没错。不断地反复播放、重复输入的动作之后,记忆会愈来愈鲜明。然后再把输入源隐藏起来,内容就会变成那个人的记忆——就这么简单……”

“五……百子刀自?”

此时电车来了。

我们坐上车子。

车窗外已经完全是春天的景色。

可能是光线的关系吧,应该相同的景色看起来竟完全不同,真是不可思议。平凡无奇的森林和河川等等,都显得新奇无比。

“久远寺……”京极堂突然说道,正对凡庸的景色看得入迷的我吓得倒抽一口气,“把榎木津介绍给久远寺凉子小姐的人……”

“你没头没脑的说些什么啊?”

“好像是大河内。”

“大河内?那个大河内吗?”

“是啊,就是那个大河内。”

大河内是我们旧制高中时代的同窗。他总是随身携带哲学书,是个怪人,不喜欢社交,学生时代患有忧郁症的我对他颇为欣赏。

就像是“物以类聚”这句成语。

久远寺凉子是我忘也忘不了的去年——那个夏天——发生的事件的关系人。

她以委托人的身份拜访榎木津的事务所——那就是事件的开端。

如果京极堂说的是事实,那么等于是我认识的人成了事件微小的契机。

“大河内本来担任进驻军的通译员,他也认识榎木津。在我们那个年级,没有人不知道榎木津那个笨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