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顾坚秉奇了:“竟无人与你们说,但凡迟到者皆要惩处,余者要前来观刑么?”
马健挠了挠头,局促的道:“前半句听说过,要观刑的话,没听说过。”
秦永望眼前一黑!他是主官,原先自有副手处理这等琐事。然而华阳郡公为了安置杨景澄,顺手把昔日的副千户升官调去做了四所的千户。而四所原先的千户怀文耀则平调做了指挥佥事,给华阳郡公打下手去了。现杨景澄成了他的副手,二人还在彼此熟悉,有些琐事自然七零八落,不想被当众抓了个正着!
华阳郡公原本的黑脸更黑了,他虽治军严格,却也懂得不教而诛是为虐的道理。杨景澄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不怪他,何况今天好几百人迟到,他却早早的在所里等着点名,态度是很不错的。因此华阳郡公的不满自然聚集在秦永望头上,冷冷的道:“一所千户秦永望,点卯迟到、公务懈怠,加二十板子罚俸一年。但有下回,直接撤职!”
秦永望哭丧着脸磕了个头,心道,那位祖宗真真是我的克星,自打他来了,没一件事顺心的。站在旁边观刑的四所千户岑飞轻轻叹了口气,秦永望忠心是有的,就是日常太粗心。往日他不知堵了多少个筛子眼儿,临调走时便一直担忧,今日还是出纰漏了。那么大个祖宗戳在一所,怎么就没专派个人教他规矩呢?
周泽冰也是震惊了,杨景澄居然不知道要观刑?他怎么仿佛记着自己提过两句来着,难道只提了前半截儿?其实此回秦永望是有些倒霉,他粗心是真的,可周泽冰个话多的却是当闲话讲过。可惜,总旗身份与世子着实天壤,他不便直接上去拍马,先讨好的龙葵几个小厮。
谁能知道,杨景澄嫌龙葵废物,把长随换了呢?偏偏马健和牛四条兢兢业业,镇日里守在杨景澄旁边,不像那几个养废的小厮到处闲逛,消息极度不灵通,造就了今日秦永望之惨案。
华阳郡公沉着脸道:“从今日起,本衙门的军纪军规每月一考,首次不合格者二十板子,两次四十板子,三次……”华阳郡公缓缓扫视全场,“滚出锦衣卫衙门!”
半日没等到马健回来的杨景澄悄悄摸了出来,刚巧听到了这一句,登时一脸的懵,他知道有军纪军规,可册子呢?他来半个月了一眼没见着,得亏现是月初,倘或月底听见这话,那不是坑他么!?心里登时生出了拍死秦永望那货的心,这上峰靠不住啊,瞅准个机会夺了他的权算了!
虽出了个岔子,场内的刑罚却没停,看的杨景澄一阵后怕。今天的路况着实不好,要不是石英忽然被白雪晃醒了,他必得迟到。华阳郡公是万万不敢打他的,万一他一命呜呼,这事儿兜不住,不提瑞安公,哪怕圣上和梁王也必然暴怒。是以,旁人迟到犹可,他迟到,那就是把上峰往死里整啊!还有个狗屁的前程可言!今儿石英立一大功,回去重赏!
因受罚的人太多,板子足足打了个把时辰才停。尤其是门口守着华阳郡公的心腹,但凡迟到的,来一个记一个,来的越晚罚的越重。最后一位仁兄足足六十板子,打完只剩一口气了,把众人看的脊背发凉。待条凳收好,华阳郡公一言不发,转身回屋。余下的锦衣卫方敢动弹,三三两两的赶上前去搀扶自家同僚。
杨景澄亦弯腰提起周泽冰,关切的问:“要不要紧?我命人去外头取些好棒疮药与你?”
周泽冰打着哆嗦道:“屁股还好,郡公没打算打死我们,我现冷的紧,世子的屋子火盆烧的旺,借我烤烤火。”
杨景澄闻言,提着周泽冰就往一所的院里走,只把众人看了个目瞪口呆。纷纷惊叹,世子好大的力气!周泽冰那货可不轻!牛四条掀起帘子,杨景澄进了屋,一阵暖风扑来,周泽冰打颤的牙齿才渐渐消停。连忙扑到火盆旁烤着自己的膝盖,龇牙咧嘴的道:“你们站着的还好些,我们跪着的,真的冷!”
苗祁、黎庆和曹星汉几个百户也厚着脸皮蹭了进来,听到周泽冰的话,苗祁没好气的道:“还不是你们!郡公猜你们就得迟到,卯时准点派人在门口守着。结果好么!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郡公稍稍在衙门里转了一圈,冷冷清清的,登时火了!当即命摆条凳开始打板子。你说你们真是,年年下雪年年迟,怎么不长点记性呢?害我们也在大雪里头站了个把时辰,冷的我老寒腿都要犯了!”
“你有个屁的老寒腿。”黎庆伸手烤着火道,“不过下雪天里站着不动是冷。我旁边站了个二所的哥们儿,想是衣裳薄了,冻的脸色发青了都。”
杨景澄放下手中的账本,道:“看来大家伙都觉着冷啊。”
苗祁道:“我们的衣裳不好,世子里头穿着上好的丝绵吧?罩上皮裘做的外套,再不冷的。可我们家里穷,只得寻常棉衣穿,寒冬腊月里再外头站着,可不是冷么?”
杨景澄还真不知道,说到底他打生下来没吃过苦,知道丫头们娇弱怕冷,也知道外头的老百姓肯定冷,却没料到北镇抚司这等肥水衙门的糙汉子的衣裳也不防寒。想了想,吩咐马健道:“你去外头寻个茶摊子,叫送一缸红枣姜茶进来,我请大家喝茶驱驱寒。”
此言一出,苗祁当即站起来替兄弟们道谢:“世子仗义!”
杨景澄笑笑没说话,对他而言几个钱的小事,不值一提。又见周泽冰浑身冒起了白烟,便道:“我屋里有自己家里带来的炭,烧的旺且没烟,你们自提一麻袋出去寻个屋子点着,把挨了打的兄弟都叫来烤干衣裳,省的着凉。你们也出去吧,我手头有东西没看完呢。”
马健立刻从后头提了一大袋子银霜炭出来,苗祁接过,拎着出去招呼受伤的兄弟去了。杨景澄暗自点头,苗祁此人心细且积极,是个得用的人。冒着白烟的周泽冰却问:“世子这两日手不释卷的,在看什么呢?”
杨景澄笑笑:“我在核对都察院耿大人给出来的各驿站的账本。”
周泽冰奇道:“咳,耿大人不叫送去诏狱了嘛!您看那玩意干嘛?”
杨景澄笑容一敛,放下手中的账本,一字一句的道:“我看看出京的物资,在层层盘剥下,到底还有几粒米能到边疆御敌!”
第54章 暴雪 周泽冰沉默。在锦衣卫这等……
周泽冰沉默。在锦衣卫这等衙门办差,历经案子无数,可谓是见惯了官场阴暗、世态炎凉。出京的物资抵达边疆还剩几何?谁知道呢!军户父死子继,命好投生在京里,命歹投生在边疆。
心有怨愤,那就待来世投胎时擦亮眼吧。就好比他自己,父亲是总旗,便是他比秦永望有才,他也只能是个总旗。想要往上升,得上头有缺儿才有机会。
不见华阳郡公即使想塞个世子进来,都得接连发调令,腾了半天位置么?世子尚且如此,何况是他?也就是北镇抚司衙门军纪严苛,常有倒霉蛋被捋了官职,下头的人方有了晋升的希望。换成旁的地界儿,谁人什么份位,那是天注定的,人力不可强求。
能从亲爹那处袭了军户的还算好的,次子庶子没得世袭职位的,倘或家里的田土又少,真真是过的连乞丐都不如。乞丐还能四散着讨米,军户么?按律,饿死不可擅离!
是以周泽冰不爱多想,想多了糟心。见杨景澄对这玩意有兴趣,登时觉得火盆都不暖了,扯出个笑脸道:“既如此,卑职不打搅世子,还是同他们一处混吧。”
杨景澄头也不抬的道:“往后晚上早点睡,早晨早点起。”
“知道!”周泽冰答应了一声,往外头去了。然当他站在廊下时,抬头看着源源不断落下的雪花,不由的皱了皱眉。大雪从昨夜开始下,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停的迹象,怕是要成灾。再看各处的屋顶,果然积雪深厚。脚下步伐一顿,转身往正堂那处去了。
华阳郡公虽是锦衣卫指挥使,可谁都知道,在锦衣卫中最要紧的乃北镇抚司衙门,是以华阳郡公常在此处。周泽冰经过通报,来到了华阳郡公面前。知道这是个不爱绕弯子的主儿,他开门见山的道:“郡公,外头下大雪了。只怕京里的屋子要塌!”
华阳郡公放下笔,想了想,道:“你别来寻我,去寻你们杨副千户。”
“啊?”周泽冰张大了嘴。
华阳郡公又拿起笔,一边继续写,一边头也不抬的道:“那小子跟五城兵马司的承泽侯日日混在一处。京里屋舍不归我们锦衣卫管,跟兵马司倒能扯上关系,你寻他更有用些。就说我的话,算他外勤,办完了事可以直接回家,今日无甚要事,不必过来了。”
周泽冰忙不迭的点头,退出了正堂。原本他来找华阳郡公,也不是指着锦衣卫能干什么,而是华阳郡公身份贵重,或可上报朝廷,察微杜渐亦算锦衣卫的功绩。
既替上峰立了功,自己又露了脸,且助了京中百姓,何乐而不为?于是他匆匆折回一所,找到了杨景澄,如此这般的说了一回。
杨景澄听闻可能暴雪要成灾,心里闪过了一丝回忆,拿笔的手顿了顿,很快又回过神来。既然华阳郡公有吩咐,他便立刻起身,带着人径直出了衙门,直奔五城兵马司的衙门而去。
很快,杨景澄便找到了李纪桐,又把华阳郡公的话学了一回,要李纪桐速速组织人手扫雪,以免屋舍倒塌,年根底下伤了人命。
李纪桐无奈的看着杨景澄,指了指外头:“那群大爷,你使的动?”
杨景澄噎了噎。
李纪桐叹了口气:“我与郡公不同,他是主官,想做什么事大可一言而决。我不过是个来帮衬舅父的幕僚,因平日里手脚大方,倒是有几个奉承的,可这等全城扫雪的大事……”说着苦笑,“非我袖手,实在无能为力。”
杨景澄皱眉:“寻民夫呢?”
李纪桐摇头:“民夫好寻,你往何处支银子?我总不能自己掏腰包吧?不是我小气,今次掏了,下次呢?今岁我包圆了,明岁呢?”
杨景澄哑口无言。
李纪桐接着道:“我家贫寒亲族我倒是有帮衬,无亲无故的,实非我能及了。除非发笔横财,倒可散些出去。你不知道,房子还是小事,里长多少能组织扫雪。可这柴禾炭火米粮,年年冷天儿时候就涨价,冻死饿死的记不上数。我们最多帮着拖尸首去化人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