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又有谁知道,当年在榆花村里,杨景澄早已是个鬼见愁了。只不过京中繁华迷人眼、家中暗箭伤人心。难得重活一回,他自然不再压抑本性。大不了一死,至少不叫此生再留遗憾!
五品的官儿在一群高官显爵当中着实不显,可杨景澄坐在那处,便没有华阳郡公在旁,也难叫人忽视。康承裕可没忘三司会审当日,这位的伶牙俐齿。其骂街的水平,颇有今日华阳郡公朝堂风范。对此,康承裕生出了一股按下葫芦浮起瓢的烦躁,派系斗争何时是个头?
落座后的杨景澄倒没留意康承裕,他本就对旁人看他的目光十分敏感,此刻正被章首辅盯的后背发紧,却又不能短了气势,只得装作被戏文吸引,时不时跟着众人叫声好。实则他最不耐烦听戏,那上头咿咿呀呀的唱了半日,他也没听明白到底唱了个甚。
章首辅收回目光,端起酒盅轻轻一抿。能够在他目光下绷住,甭管是不是装的,都算个人物了。
杨景澄轻轻松了口气,倒不是他胆小,实在是以他现在的道行,不够给章首辅那老狐狸塞牙缝的。谁料一抬头,又对上了蒋兴利的脸。内阁的人他对付不了,华阳郡公地盘上的人物,他还是不怕的。迎着蒋兴利犀利的目光,他倏地灿然一笑。小爷今日升职了,小爷今日心里爽!
蒋兴利冷笑三声,移开了目光。休看如今华阳郡公逐步取得了锦衣卫的控制权,然则放眼整个朝廷,帝党实力越发孱弱。永和帝掌握的礼部、工部、兵部三尚书,至今已处死一人、下狱一人,唯有礼部朱明德还在垂死挣扎。待六部爪牙拔尽,便是华阳郡公把持住了锦衣卫又待如何?朝堂斗争,可不是看锦衣卫花落谁家的!
台上一曲唱毕,花厅内忽然安静了几许,显得众人说话的声音大了几分。华阳郡公放下只饮了一半的酒,侧头问旁边的杨景澄:“我去梁王府瞧瞧,你去不去?”
杨景澄险些叫酒呛着,你屁股没坐热就走,是专程来气主人家的吧?你还不如不来!
华阳郡公似能看穿人心,冷漠的道:“我来已是给他颜面了!”
杨景澄悄悄竖起了个大拇指,你行的!
说毕,华阳郡公也不理杨景澄,兀自起身,冲章首辅点了点头:“家中有事,告辞。”
坐在他另一侧的长乐郡公似笑非笑的道:“你家中能有甚事?莫不是梁王家的事?”
华阳郡公爽快承认:“今日得闲,去看看自家太公。没空在别人家吃酒。”
“自家”与“别人家”两个词咬的极重,直把长乐噎了个跟斗。不消说的更明白,在场诸人,没有听不出华阳嘲讽之意的。
长乐郡公怒目而视,华阳郡公无动于衷。纵观宗室,华阳郡公最看不起的便是长乐。宗室式微不假,可为了个空口白牙的许诺,便把自己卖与了章家,着实叫人不耻。
章家女婿多了,真以为奴颜婢膝人家就能扶你上位?从古至今,还没见哪个能坐稳御座的不是凭自家本事,而是靠抱岳家大腿的!华阳郡公与长乐郡公只说了一句话便已嫌多,看在章太后的份上,再次朝章首辅点了点头,而后抬脚走人。
被无视的长乐郡公登时涨红了脸,气的抄起个杯子便朝华阳郡公的后背砸去。说时迟那时快,一根筷子倏地伸了出来,在那酒杯上一敲,只听啪的一声,青花瓷的杯子便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众人寻声望去,杨景澄恰恰好收起筷子,笑嘻嘻的看向长乐郡公:“哥哥准头不行呐!下回来我家,我教你几手,包管日后指哪打哪,绝不失手!”
长乐郡公望向杨景澄,语带警告的道:“哥哥们的事,你小孩子家家的还是莫插手的好。”
不远处的瑞安公冷汗唰的就下来了,从内心来讲,他自然是向着圣上、向着华阳的,然他无论如何,都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掺和进储位争夺。纵然从龙之功可得泼天富贵,但那又是何等的凶险!近来杨景澄闹出的事已然不少,再冒头,可就叫人盯上了!
他此生只得两个儿子,惟愿他们平安而已!听到长乐郡公不满的话语,他连忙出声假意斥责道:“澄哥儿,你恁的手多!还不快与你哥哥赔不是!”
长乐郡公瞥了眼瑞安公,算你识时务。
杨景澄却是不乐意了,俗话说,先撩者贱、打死无怨。人家华阳郡公不想跟太后党多纠缠,你长乐多什么嘴?上赶着朝主子摇尾巴么?天下还没改姓了章,你嘚瑟个什么劲儿!
正欲说话,华阳郡公忽的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长乐郡公,面容平静的道:“我站在此处,想拿杯子砸我,当面来砸便是!”
第67章 华阳 长乐郡公脸上未退尽的红云……
长乐郡公脸上未退尽的红云再次腾起,这一次直接红到了脖子根。然而他攥了攥拳头,到底不敢再挑衅。原本他砸杯子也只是表示愤慨,并不敢真砸。当着华阳郡公的面发作,他真没那个胆。华阳郡公可是个练家子,惹恼了他,岂不是还要挨顿毒打,那更丢脸。
章首辅与舅兄户部尚书谭吉玉对望了一眼,皆齐齐暗叹了口气。若非实在没得选,他们真不愿扶长乐郡公上位。不是他们心里还想着那贤君明臣的好事,而是永和帝尚有战力,长乐郡公如此孱弱,如何是华阳郡公的对手?
这厢华阳与长乐两位对峙,那厢瑞安公则拼命给儿子打眼色,险些把眼角都打抽了筋。杨景澄深觉头痛,他家老子着实是个表面伶俐的。站队这种事儿,还有含混的么?他人都进了北镇抚司,哪还有两面讨巧的机会。
且从一开始,瑞安公府便没得选。果真那般想置身事外,就不该娶章氏女,现亲儿子都一岁了,瑞安公府早已在风口浪尖,无法独善其身了。如今,他们要么一条道儿走到黑,要么成了两派斗法的炮灰。生路,从来就只有一条。
震住了长乐,华阳郡公再次转身。杨景澄先前不知华阳郡公是何等果断之人,是以没反应过来。长乐郡公打了个岔,杨景澄早把心思理顺,赶忙撂下筷子,嚷道:“大哥哥你等等我!”
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瑞安公嘴唇哆嗦,心底一片悲凉,完了,这傻孩子叫华阳拐跑了!
宗室没有大排行,可各家又实在没几个行二行三的。杨景澄一句大哥哥,华阳郡公一时竟没想到是唤自己,毕竟他叫一声大哥哥,在场能答应的算上长乐在内怕有好几个。但,身后很快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袖子被抓住,继而耳边响起了杨景澄的抱怨:“真是个急性子,就不能等我一会子?”
华阳郡公僵了僵,杨景澄又回头笑嘻嘻的朝章首辅打招呼:“外祖父,我且先去瞧瞧我们家太公,回头再来看你!”
章首辅深吸一口气,才忍着没把酒直接泼他脸上。身为晚辈,中途离席便罢了,谁让他是宗室世子呢?天生比旁人高贵,非要不给这个面子,旁人也奈何不得他。然而他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嘴脸,就着实很气人了!偏偏俗语有云——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倘或发作出来,倒叫人笑话他小心眼沉不住气。往日怎么没发现这小子如此讨人嫌呢!?
华阳郡公素来不苟言笑,自没有这等无赖行径,却不妨碍他腹中发出暗笑。他脚步稍停,由着杨景澄与众长辈告了别,才接着往外走。杨景澄果然小跑两步跟上,兄弟两个一齐出了大门。
瑞安公摊在椅子上,心如死灰。他后悔了,他不该替那混小子给华阳写举荐信!现长乐虎视眈眈,跟在华阳身边的就是个活靶子啊!这孩子若有个三长两短,可挖了他的心肝了!
行到大街上,华阳郡公再次顿住步伐。因他二人突然离席,跟着的长随尚在章家,没来得及跟出来。故只有兄弟两个孤零零的站在街头。正好没有外人,华阳郡公开口道:“你今日彻底得罪章家了。”
杨景澄不以为意的道:“但凡我不想在家混吃等死,早晚有得罪他们的一日。除非我跟长乐走一条道儿,那又得罪圣上了。我放着自家亲伯父不靠,去靠个便宜外祖父,是不是傻?”
华阳郡公漫步在无人的青石板路上,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我的事,未必能成。”
杨景澄心里咯噔了一下,前世他记得华阳占尽了上风,但到底没有亲眼看到他登基,此刻竟生生被他说的心里发虚。
华阳郡公没看杨景澄,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你且年轻,涉世未深,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杨景澄道:“我可不想做狗奴才。”
华阳郡公道:“安永郡王世子那般也算自在。”
杨景澄认真的问:“你真觉得他那样的叫自在?”
华阳郡公一时无话,他小时候亦如杨兴云那般,如个姑娘家似的养在深闺。若非父母皆早丧,无人照管,他竟不知道外头的世界是如此的海阔天空。是以杨景澄的问题,他无法回答。不过是应了那句“汝之蜜糖彼之□□”的俗语罢了。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杨景澄突然道,“我梦见,我被毒死了。”
华阳郡公没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