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俊楠硬着头皮道:“该诛!”
严康安心底一片苦涩,诏狱是他的地盘,但凡华阳郡公还想给他留半点情面,就不会越过他直接去问指挥佥事。他这北镇抚使的官职是保不住了,只怕除却革职之外,还有旁的责罚。
华阳郡公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该诛?我们锦衣卫衙门,真是越发的宅心仁厚了!”说着他的目光落在杨景澄身上,“杨千户以为呢?”
杨景澄头皮一阵发麻,以他之前查阅的资料,落入了北镇抚司,似吴子英那般爽快死了的倒算造化。昨夜狱卒捅了那么大篓子,想求个好死绝无可能,死前重刑是必然!
然而重刑与重刑亦不相同,活活打死算不算惨?搁外头算。可在诏狱里,此刑罚显然太轻了。眼下华阳郡公发问,他该如何作答?腰斩、剥皮、凌迟?在他看来皆过于残忍,可仅仅只是杖毙,又如何彰显诏狱之恐怖?
“怎么?入职几个月了,依旧不熟锦衣卫的规矩?”华阳郡公缓缓问道。
“属下以为,当腰斩。”杨景澄挑了个死的最快的法子。
华阳郡公倏地轻笑出声,这孩子还是心太软了。然他这一声笑,让在场众人都没来由的后心发凉。果然,华阳郡公很快自己说出了决断,只听他语调冰寒的道:“先上烙铁,看能否让他们脑子清醒清醒。”
杨景澄眉头微皱,却也没出声阻止。很快,牢头余锋带着人把依旧醉醺醺的狱卒们绑上了刑讯的木架。八个人站成一排,八块烙铁也几乎同时按下,顷刻间审讯处的惨叫连成了一片。
烙铁不停的拿起、落下,与此同时,烧红的铁签也一一插入了狱卒们的十指。被挂在刑讯架上的人们疯狂的呐喊挣扎,却是四肢被绑的死紧,无论如何,也只是白费力气而已。他们的嗓子飞快的从清亮变的沙哑,哀嚎从胸肺之间不停的向外冲,瞬间肿胀的咽喉又阻挡着气流,最后形成了似尖啸又似鬼哭的刺耳的声响。
一直没被叫起的吴志行等吴家人开始瑟瑟发抖,双膝软的连跪姿都维持不住,纷纷跌落在地。牙齿在疯狂的上下敲击,尿液渗出了裤裆,在地上流淌。
耿德兴亦是满脸惊惧,旁人说一百次诏狱的可怖,也绝没有亲眼所见来的震撼。他看向华阳郡公的眼神带上了明显的畏惧,十六岁便敢亲手行凌迟之刑,此人到底是哪般的铁石心肠!如若他能活着走出诏狱,绝不能由这刽子手登上帝王宝座,绝不能!
连绵不断的惨叫刺激着耳膜,听的人头脑发胀。牢头余锋的心里五味杂陈。他手上的人命无数,刑讯手段更是层出不穷。可当把毕生所学用在同僚身上时,他分明感觉到了自身相应的部位同样在剧痛。
只因差一点,被挂在刑讯架上的人便是自己,还有自己的兄弟。此刻看着行刑的他,心里再没有了往日凌虐高官时的快感,只剩下了深入骨髓的后怕。
这就是诏狱,这就是锦衣卫衙门。杨景澄终究是撇过了脑袋,不肯再看。他知道锦衣卫是监管百官之所在;他知道玩忽职守理应有刑罚;他知道正因为残忍,锦衣卫方有赫赫威名,方能成为帝王手里最锋利的尖刀与悬挂在朝臣头上最可怖的利剑。
可是,他并不觉得,这些手段就是对的。从太宗重用锦衣卫起,皇帝便能真的因此控制朝臣么?华阳郡公心狠手辣名传朝野,章首辅便不敢与圣上抢班夺权么?
惨绝人寰的凌虐,能恐吓住的,无非是百无一用的书生和无权无势的小角色。连耿德兴都是至今日,方见识诏狱的可怖。那诏狱的存在,又有甚意义?帝王坐镇朝堂,恩威并施。然史上却从无任何一个帝王,能依靠十大酷刑名垂青史;倒是昏君们,尤其的爱用这等手段。
“郡公。”良久,杨景澄终是忍不住道,“狱卒们擅离职守、其罪当诛,也仅仅只是当诛。既是被人暗算,刑罚……便到此为止吧。”
此言一出,不独褚俊楠与严康安等人,便是一直装死的蒋兴利也震惊的看着杨景澄。他们皆是与华阳郡公打了十来年交道的,深知此刻的刑罚,不止是对玩忽职守的处置,更是对莫名冒出来的吴家人与耿德兴的震慑。仁厚在别处是好事,可在锦衣卫衙门表露出了仁厚与软弱,只怕将要前程尽毁!
顾坚秉露出了惋惜的神色,锦衣卫素来不被朝臣信任,便是从此地出去,也再难出人头地了。小世子,可惜了啊。
果然,目不斜视盯着刑场的华阳郡公冷冷的道:“看不下去,便滚!”
第132章 不满 杨景澄抿了抿嘴,抑制住了……
杨景澄抿了抿嘴,抑制住了再开口劝说的冲动。只是看着越来越不成人形的狱卒们,不忍之余又生出了更多的担忧。圣上的软弱让宗室与帝党多有怨怼,可是他们又真的盼着暴君上位么?
不是他生性多疑,只是越深入朝堂,越能察觉到宗室的微妙。其间最让他起疑的便是——宗室人才凋敝至此,为何偏把年少成名的华阳郡公推到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为何一步一步的引导他执掌北镇抚司?
刑罚足足持续了几个时辰之久,当受刑之人咽气的那一瞬间,杨景澄没来由的松了口气。被指使来“讨公道”的吴志行等人早已经吓瘫,腹中诉求自然消弭于无形之中。
“诏狱里似乎有许久不曾摆出如此阵仗了。”华阳郡公的声音飘荡,带着难以言喻的阴冷之意,好似蛇虫贴着脖颈划过,让人不寒而栗,“是以,许多人都不记得北镇抚司衙门还有规矩……”
余锋头皮一炸,当即就想跪下表示之后定然严明军纪、决不懈怠。可惜众高官在前,他一个小小吏目,根本没有说话的资格。悄悄的抬眼看看左右的兄弟们,皆是一个个面如土色。杀人不过头点地,于他们这等莽汉而言,死并没那么可怕,但死前的折磨,真是想一想便寒入骨髓。
“北镇抚司自有家法。”华阳郡公缓缓道,“顾同知,你分管军纪,说说还有什么没处置妥当的?”
顾坚秉躬身道:“回禀郡公,按我们北镇抚司的家法,首犯家小理应官卖、家产充公。”
华阳郡公问:“只牵连首犯家眷?”
顾坚秉忙道:“昨夜事关重大,加重责罚亦是应有之意!”
余下的狱卒听得此话,齐齐打了个哆嗦,顿生兔死狐悲之感。杨景澄也实在听不下去了,若说狱卒们罪有应得,那主管诏狱的严康安怎底不也来个剥皮抽筋?逮着底下一月拿不到几两银子的小喽啰出气,未免有些过了。然此刻不便公然求情,他只好仗着站的近,伸手拉了拉华阳郡公的衣袖。
华阳郡公瞪了他一眼,欲要说话,又感觉衣袖被扯住。他为人一向严谨,衣裳自然整整齐齐,被杨景澄用力一拉,立时起了褶子。在场哪个不是耳聪目明的精明人,隐晦的目光齐齐扫了过来。
杨景澄在锦衣卫滚了好几个月,自然知道朝中一些不成文的规矩,譬如“不合时宜”便是其中大忌。何为不合时宜?似他这等在北镇抚司衙门里发善心就是了。既要被北镇抚司的人嘲笑,又要被外头的人戏称伪善,正是两头不讨好。
但杨景澄并不在乎,没背景的人才要讲规矩,有背景的天生便是坏规矩的。是以,见众人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干脆故意再用力,险些把华阳郡公的袖子扯出个口子来。
华阳郡公咬着后槽牙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杨景澄却也没直接求情,而是睁着眼说起了瞎话:“我忽然想起梁王太公早起派了人来请郡公过去说话,方才我忘了,刚想起来。您看……是不是先去一趟梁王府?区区几个狱卒,您何必亲自过问?依我看,交给顾大人处置便是。”
顾坚秉觑了觑华阳郡公的神色,见并无恼意,立刻极有眼色的道:“杨千户说的是,诏狱里腤臜的很,冲撞了郡公倒不好。些许小事,下官定办的妥妥当当,郡公放心。果真办的不好,郡公只管责罚,下官绝无怨言。”
华阳郡公嗤笑一声:“罢了,随你们折腾吧。”说毕,起身向外走去。杨景澄连忙跟上,还不忘回头朝顾坚秉打眼色,并抬手指了指跪在地上的严康安,示意他将人搀起。顾坚秉看的险些笑出声来,难为他一个转身的功夫,能交代这么多事。
脚步声逐渐远去,顾坚秉伸手将严康安捞起,又对余锋道:“把他们放下来,安葬了吧。”
余锋谨慎的问道:“小的请大人示下,董年等人的家眷……”
顾坚秉没好气的道:“还用问我?合着杨千户方才全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家抄了,人撵出京,叫他们自谋营生。”稍停,他又道,“尔等日后须得把军纪记在心里,此番杨千户在场替诸位求了情,下回他可不一定赶巧在跟前。”
余锋连忙道:“小的替董年他们谢杨千户的大恩大德,求大人替小的们带个话,望杨千户许小的们去磕个头。”
顾坚秉没空理会狱卒们,随意摆摆手:“你们自己寻他的长随说去。”说毕,扭头看向跌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吴志行等人,戏谑的问道,“这位秀才,你有何公道要讨?趁本官有空,不妨说上一说。”
吴志行看着刑讯架上一个个的血葫芦,抖的好似秋风里的落叶。想张嘴,嘴里却全是牙齿碰撞的咔哒咔哒的声响。顾坚秉撇了撇嘴,一扬手:“来人,都给我捆了!”
不待他用惯的小旗动手,眼疾手快的余锋就如猎犬般扑了过去,同时吆喝着他的弟兄,三下五除二的把吴家人捆了个严严实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拖进了囚笼之中。
指挥佥事褚俊楠瞥了眼囚笼,低声对顾坚秉道:“大人,您觉着是谁教唆他们来的?吴家为官做宰几十年,不至于连这点子规矩都不懂。”
顾坚秉冷笑:“凭谁教唆的,胆敢应下,那便要见识见识锦衣卫的手段。你派几个人,去吴家走一趟。省的有些人竟敢把锦衣卫当软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