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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景澄道:“用了章家的钱,受了章家的制约,这皇帝当的有甚意思?”

丁年贵道:“不是章家的,是太后的。”顿了顿,他补充了一句,“太后都七十多了,您才刚满二十。”

杨景澄:“……”嘶——这货比想象中的更离经叛道啊!只差没明着说章太后很快要去见列祖列宗了,这忠诚能有半两么?

“您看着也不是个怂的,为何此事上如此犹豫?”丁年贵十分不解的问。

杨景澄叹了口气:“第一,太后的力量,章家真没掺沙子?”

丁年贵心头一跳。

“你因是欣儿的表哥,算是越级提拔。太后的地盘,你了解多少?你得知道,在朝堂上,探子也好打手也罢,都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不然华阳郡公何必悄悄拉拢汤阁老?”杨景澄挥了挥手,“这些太复杂,我懒得啰嗦。我再说第二点。”

杨景澄神色平静的道:“我若是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王八蛋,你还愿殚精竭虑的替我操心么?”

丁年贵沉默。

“自我出仕,华阳哥哥对我照顾有加。他说,借我向朝臣展示心软的一面。”杨景澄笑笑,“可他若果真是个残暴入骨之人,又何必在乎朝臣的想法?不论他真心还是装相,都代表他的冷静、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什么目的。

再则,京中传他能止小儿夜啼,可你细想想,除了诏狱里的犯人,他又对哪个行过重刑?简国公于宫门聚众闹事,他并没有抓起来当众折磨,而是一箭毙命。嗜血残暴?”

杨景澄冷笑,“京中那些大人物,谁还没点装模作样的本事?在风口浪尖上滚了十年,章首辅不但没法把人摁死,还叫他羽翼越发壮大。这般心黑手狠脸皮厚的准太子,你瞅着你们家心白手软好性儿的小世子是干的过的么?想什么呢你!”

丁年贵:“……”

“更何况,太后看重我什么?你可知道?”杨景澄懒洋洋的问。

“太多了,一时数不过来。”丁年贵答。

“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识时务,我知道拿谁做靠山。”杨景澄嘴角噙笑,“我是宗室里第一个……毫无顾忌、明目张胆的倒向华阳哥哥的人。”他抬手,在丁年贵的肩膀上重重拍了好几下,“起来吧,日后别想有的没的。你也说了,太后年过七十。日后华阳哥哥荣登大宝,我不至于连你都捞不出来。到时候我们带着欣儿,一家人好好过。”

一家人三个字,触动了丁年贵的心肠。他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好似无话可说。杨景澄没再理他,起身径直回房。

刻漏指向了亥时末,河面的风倏地变大,几乎能听见呼啸之声。丁年贵缓缓从甲板上站起,眺望着远方黢黑的山峦树木。山峦层叠高低起伏,树木摇晃鬼影重重。夜深露重,鼓乐嬉笑渐消,天地之间万籁俱静,唯余河水哗啦作响。

“咚!——咚!咚!”三更打响,交子时了。换防的脚步声及时响起,又很快归于寂静。紧接着,熟悉的轻巧的脚步靠近,又在十步以外停下。良久,丁年贵道:“平安么?”

“是。”许平安答应了一声。他看着丁年贵在夜色中的背影,身姿笔挺,肌肉强健,巍峨如同山岳,可无端端的就让人感觉到了无尽的寂寥。许平安垂下了眼,他们这些人,多半无父无母无兄无姐无儿无女,明明行走在人世间,却宛如走在狭长冰冷且看不到尽头的黄泉路上,孤寂萦绕孑然一身。

而比孑然一身更让人觉得凄凉的是,身陷囹圄,有亲不得见、有家不得回。

“我无事。”丁年贵的声音顺着风飘来。

许平安加重了步伐,慢慢的走到了丁年贵身边:“有些事你不必一个人担。被你监视,世子自然要冲你发火。可十三个人轮着来,他便没脾气了。”

丁年贵没说话,因为杨景澄没迁怒他,但杨景澄的话让他忍不住的思考。只是,有些误会不必解释,因为误会了对谁都好。

“头儿……”许平安想再劝。丁年贵却抬手打断了他:“我们跟着世子以来,谁受过伤么?”

许平安愣了愣:“没有。”

“那我们当日在东厂时,兄弟们平均多少日要挨上一回?”丁年贵道,“我是说,非当差的时候。”

许平安再次愣住。

“你猜我今日要是没躲开,被世子逮住了,他会怎么揍我?”丁年贵继续问。

许平安挠了挠头,好像后来也就跪了跪,一下也没挨着。

“他是个不错的主人家,你们尽量别得罪他的好。”丁年贵淡淡的道,“熬过这段时日,他不会亏待你们的。”

“那你呢?”许平安有些焦急的道,“虽他不罚你,可你真的把他得罪的狠了,他完全可以……借刀杀人!”

“噗,”丁年贵笑出声来,“我们这样的,他要什么借刀杀人啊。他拿刀砍我,我敢反抗么?”

许平安不服气的道:“逼急了谁不敢?”

“我果真反手给他一刀,你们能不当场把我摁下?”丁年贵没好气的道,“互相牵制,你当说笑的?要不怎么让我做你们的档头呢?你们全都是死光棍,就我一个人有俩妹妹。我有二心被你们发现了,倒是能一刀结果了自己,免得受罪。可我两个妹妹又怎么办?”

那种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的束缚感,又一次浮上了心头。许平安的脸色变得十分的不好看。他厌恶这等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把他们绑的严严实实的绳索,生着倒刺,稍微动一下便是刺骨的疼。生不得畅快,死不得自由。没有人不害怕死亡,可他们害怕的却从不是死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八个字,光是想想,就让他浑身战栗。恐惧来自于幼年时师父的一遍一遍的教导,与一遍一遍的观摩。凄厉的惨叫至今萦绕在耳边,夜夜哭嚎。

是以,许平安太了解什么叫权贵。他从来不信杨景澄的名声,在他看来所有的仁义道德,背后全是鲜血淋漓!帝党标杆的次辅汤宏,出了名的宅心仁厚,可他家乡连绵不断的庄园,哪一寸土地里没有冤魂?世子仁弱?呵呵。

混迹锦衣卫或东厂的,鲜少有不偏激的。丁年贵看到许平安脸上的阴郁,并没当回事。日久见人心,现说什么都是假的。何况方才杨景澄的话,也确实动摇了他的信念——那劳什子皇位有甚好争的?若不是为了这点子破事,他早把妹妹接出来了。一个不得宠的姬妾,值二十两么?他能赎一百回!

一家人好好过……丁年贵忙不迭的低下了头,生怕许平安看到他发酸的眼里有水光闪过。可无论怎么隐忍,一颗泪水还是义无反顾的冲出了重围。

丁年贵趴在了围栏上,把头埋在了臂弯里,掩盖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内心却有个声音在疯狂的呐喊,撕心裂肺、穿云裂石。

可真念白出来,又只是寡淡至苍白的两句话。

“我不想做条狗。”

“我想回家!”

第213章 万全(4-19第一更)    烈日当……

烈日当空,两人四马在官道上疾驰而过,扬起了细碎的黄沙。官道两侧山峰连绵、参天古木耸立云霄。但凡常在外走动的人,此刻无不绷紧了弦,生怕两侧的山地冲下山匪,将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好在他们坐下的马匹乃一等一的好马,即便驮着人,也如同离弦之箭一般,飞快的掠过这山行险要之地。

及至冲出山口,顿时豁然开朗。碧空之下,远处隐见山峦起伏,近处平地一览无余。即将收获的冬小麦在风中摇曳,形成了连绵不绝的金色波浪。麦田的清香随风飘来,一股由衷的喜悦之情从心中升起。丰年大吉!

二人暂停,换马,继续狂奔。直至西山日迫、暮色苍茫。随着一声绵长的“吁——”声,二人四马即刻停止了下来。这二人正是楼英与靖南伯的家将岑正祥。

一整日的长途奔袭,此刻已是人困马乏。楼英跳下马,借着最后一丝天光,眺望着前方巍峨的城门。黄褐色的城墙足有三丈五尺之高,再加上城楼,尤其的雄浑厚重!同样高耸的城墙向两侧延展,一眼竟看不清尽头。城门上下人影晃动,不一时,一盏盏的火把亮起。那火把好似尺子比出来的一般,整整齐齐的照耀着这一方天地。便是长于京中,见过天家气象的楼英,都觉出了一股万钧之气势!原来,这就是九边之首的万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