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找到属于你的那半个橙子。”
三月,谭孤鸿陪着廖荣光一同去了沈阳。
多半个世纪前,一场艰苦卓绝轰轰烈烈的抗美援朝,无数中国军人舍生忘死,英勇就义。前些年,中韩两国终于达成协议,韩方计划分批次将在韩志愿军烈士遗骸归还中国,让这些埋骨他乡的战士们,终于能魂归故里,落叶归根。
迄今为止,双方已经进行了数次交接工作,而每一次,廖荣光都会亲临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迎接这些归家的老战友们。
初春的东北,还带着冰雪未融的料峭寒意。交接仪式的这天,更是阴云密布,雨雪交加。
上午九点,中方于沈阳桃仙机场迎接到了千里迢迢从韩国运送烈士遗骸归来的专机,而后棺椁灵车在礼兵的护送下奔赴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在这里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志愿军后代、战友们,已经冒雨等待多时了。
伴随着高亢嘹亮的国歌声响起,安葬仪式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默哀,鞠躬,鸣枪,起灵。
廖荣光拒绝了相关单位为他提供的特殊席位,一如往常一般,穿上了那套他挂满军功章的老军装,坐着轮椅,置身于手捧菊花、臂缠黑纱的烈士家属和参战老兵的人群中,在风雪之中,注视着进入安葬地宫烈士遗骸棺椁,庄严肃穆的抬手敬礼。
《思念曲》婉转悠扬的小号声久久在陵园上空萦绕,也久久的缠绵在每个人的心间。
谭孤鸿站在姥爷的身后,能够清晰的看见,他的眼中是有泪的。
那是跨越了半个世纪的承诺与守候。
公辞六十载,今夕终还归。
当夜,廖荣光高烧不退,病危入院。
尽管这一行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还是抵挡不住病魔的来袭。廖荣光纵使看着硬朗,从不服输,其实早已是一身伤病,罹患多种癌症,撑了这么多年,全凭着一口硬气罢了。
这一次病发,来势汹汹,医生说,要家属做好心理建设。
入院数日,廖荣光屡次进icu急救,情况不稳,无法转院回京,谭孤鸿和舅妈一直住在医院,轮流陪护。
这晚凌晨,谭孤鸿无故从睡梦里醒来,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事实上这些日子她睡得很少,每天只睡上三四个小时,神经高度紧绷,却一点也不困。
她起身去倒了一杯水,来到廖荣光病床前坐下,看着周围各种运作的医疗仪器,和姥爷身上插得大大小小的管子,看着看着,仿佛有一只大手攥住她的胃一样难受。
她俯身,小心翼翼的趴在病床边上,将额头贴着姥爷的身体,试图汲取一丝丝温度。
病房中寂静极了,只有仪器滴滴答答的声响,有些快,又有些慢,叫得人心里不舒服。
忽然间,有一只手轻缓的抚上了她的发顶。
谭孤鸿一愣,抬起头轻声唤道:
“姥爷?”
只见昏迷多时的廖荣光睁开的双眼,正慈爱的望着她。
“姥爷,你感觉怎么样?需不需要我去叫医生?”
“不用了,我身上不疼了,鸿鸿,你陪姥爷说说话。”
谭孤鸿心中一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廖荣光笑了笑,慢慢开口,证实了她的猜测:
“我终于要去见你姥姥了,也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了,她还能不能认出我这个糟老头子了。当然,还有你大舅,你妈妈,和我当年的那些战友这样想一想,其实也很好。我本来一辈子都不信轮回,不信鬼神,到头来就信这一次吧”
谭孤鸿的眼眶一酸,她无措道:
“姥爷,您别这么说”
廖荣光摇了摇头:“傻孩子,别难过,人都会有这一天的。姥爷多少次从生死边挣扎过来,活了这么多年,已经够本了。要说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再看着鸿鸿继续长大了。”
谭孤鸿握着他的手,哽咽着笑道:
“姥爷,我已经长大了。”
“谁说的?明明还像小时候一样脾气那么倔,那么犟。”
“那还不是随了您。”
“是啊,你的脾气随了我。可随我有好,也有不好,姥爷吃过的那些苦,那些痛,可不希望鸿鸿再吃一遍。”
廖荣光叹了口气,温柔的摸着外孙女的脸,笑着问,
“鸿鸿这回从新加坡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姥爷了?”
谭孤鸿顿了顿,垂下眼眸:
“什么也瞒不过您的眼睛。”
“告诉姥爷吧,姥爷不会说出去的。”
谭孤鸿沉默了半晌,俯身趴在了病床边,轻声道:
“姥爷,我喜欢上一个人。”
“是吗?”廖荣光的声音带着笑意,却并没有意外,“看来鸿鸿真的是长大了,他是个什么样的小伙子啊?”
“他他不是中国人,他不是好人,甚至我也不知道他还是不是个活人。可我,偏偏就这么鬼迷心窍的喜欢了他。”
谭孤鸿自嘲的笑了笑,“姥爷,我是不是不是一个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