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起讲为:人生之初,浑然天也,少长而趋于物欲则丧其天;故吾于成童之时,用志不分,以其全力而向于学,务求纯乎天德而后己……”
破题、承题、起讲是八股文的开头部分,也是最重要的部分,很多考官看试卷往往看了开头就定下等次。
方应物听到王塾师讲述,又是出乎意料地不能置信。他身兼两世为人的记忆,还是有点底子,能体会到王塾师编出来的八股文似乎挺不错的样子,至少水准比自己高得多。
这让他彻底糊涂了,王先生到底是有水平深藏不露,还是没水平贻笑大方?在胡思乱想中,第一道题目讲完了,王塾师再次住口不言。
正疑惑间,立在方应物身后的兰姐儿突然善解人意地轻启丹唇,清脆悦耳地背诵起朱子集注对第二个题目,也就是“登东山而小鲁”一章的注解:“此章言圣人之道大而有本,学之者必以其渐乃能至也……”
敏锐地抓住了王先生侧耳倾听的姿态,方应物突然醒悟到什么,哭笑不得地在心里叹道,敢情王塾师只是个开卷考试高手——
他大概只善于编造,不善于记诵。让王先生带着参考材料现看现做,估计也能写出锦绣文章;但若没有参考书,是真正的闭卷考试,那他就要卡壳。
王塾师只是个没门路没背景的乡村老童生,各种严肃的考试上会让他带小抄吗?很显然不会,所以他一辈子也没考中秀才。
第三十章 好险……
时间已经进入了五月底,眼看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要来临,在淳安山区里,或许相对凉爽一些,但仍有一定热度。
县城西门外的数里的崎岖山路上,出现了一支十来人的队伍。队伍里有两顶竹制凉轿,以及八个轿夫,两个挑夫,两个小厮。
轿夫分成两班,轮流抬轿,以保证有足够的体力能坚持下去。只要道路宽度允许,两顶轿子便并排而行,相距很近,便于两位轿中人路上闲谈。
“洪兄,小弟我委实不明白,那方应物不过山中一童生,值得你我长驱十里,兴师动众地前往拜会么?”
“这方应物几首诗词,褴褛青袍也好,读书也好,皆是品味不凡之作。以文见人,其人必是胸中有才之人,县里出了这等人物,前去会一会有什么不可以的?项贤弟若不愿意,大可就此回转。”
“听说县尊欣赏他,不想洪兄也欣赏他,小弟自然要随着去瞧瞧。”
方应物并不晓得今日即将有人来拜访他,此时正坐在院中树荫底下,捧着几篇文字仔细揣摩。兰姐儿很贤惠的坐在一旁,手里拿着芭蕉叶子,轻轻地一下又一下的为方应物扇风。
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别无杂音。按说方应物与叔父分了家后,还都居住在老屋中,依旧共用一个院落,不应当如此静谧。但族长二叔爷代表全族共识,勒令叔父一家白天不许在家中逗留,以免打扰了方应物学业。
方应物看过一遍,抬起头来偶然瞥见王兰额头边的汗珠子,忽然起了些调戏心思,开口道:“兰姐儿眼下必然有些热,我却有个凉快法子,跟我进屋便知。”
随即他起身进了屋子,王兰不明所以,也跟着进去。
方应物所住的屋子乃是三间,本来是按照一家三口标准造的,现在他独自居住,自然显得宽敞,没有日光直射,也显得阴凉。
但这不是主要的,方应物突然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的将上衣尽都脱下,光溜溜的打着赤膊。
王兰猝不及防,一眨眼就看着方应物成了半裸,露出半身细皮嫩肉。她脸红了红,怪道:“你这是作甚?”
方应物笑嘻嘻道:“这便是凉快的法子,你也试试看?反正屋中不会有外人进来,不怕别人看见,何苦穿得密不透风。”
一边说着,一边作势伸出胳膊,仿佛要亲自动手。王兰下意识躲开,丰盈身躯摇摇晃晃倒退两步,嗔道:“你这没正经的混账,惯会戏弄奴家!”
方应物正要继续调戏预备小妾,突然听到几句大煞风景的叫声,“方小友可在家里么!”
听声音的来源,仿佛是从院子大门那边传来的,而且很是陌生,口音也不像是花溪本地的。方应物满怀疑问地高声答道:“阁下何人?”
“不才锦溪洪松!前月在县中与小友有一面之缘,今日特意前来再续前缘。”
说起这个名字,方应物有印象了。上个月他第一次去县城时,恰好遭遇了一场诗会,卖弄几首诗词技压全场,这个洪公子就是诗会的主事人。
他怎的突然来拜访?方应物想了想也就大概明白了,自己前些日子去县城做过一场,又增加了些名气,还留下两首出色的诗词,所以有人慕名来访并不奇怪,这年头士子之间就是这样互相交游的。
兰姐儿以目示意,询问方应物应该怎么办。方应物拿起衣物,正要穿戴了出门迎客,但目光透过窗户扫过院中后,突然想起什么,便停住了动作一时愣住。
不能让他进来,要赶紧将他们打发走!方应物想道。
他脑子转了几转,瞬间改了主意,就在屋中坐下,对外面道:“家中无酒无茶,无以待贵客,还请贵客回转!”
却又听到那洪松在院门外说:“吾乃令尊旧相识也,听闻小友境况清贫,债台高筑。今日特携米五斗、银十两、绢五匹,助小友日用之资也!”
这些东西对如今的方应物而言,绝对算得上丰厚,但方应物不假思索,怒而出声道:“吾辈读书之人,岂是受人怜者耶!君之赐,不敢受!”
院门外顿时安静了片刻。洪松苦笑着,对旁边项姓士子摇头小声道:“东西算是白拿了。”
那项姓士子名唤成贤,也是锦溪人,与洪松素来交好。本来是漫不经心的,但听到方应物的回答后,顿时眼前一亮,轻轻叹道:“此子年纪虽小,也是守节操之人。”
洪松又叫道:“我与令尊相识平辈论交,故而今次算是长者之赐,如何不敢受?”
又听里面高声答道:“陋室革瓢颜子志,残编断简邺侯书。士人以风节为己任,一念未可或渝也!君子固穷,是以不受!”
好对子!项成贤默念几遍“陋室革瓢颜子志,残编断简邺侯书”,心里喝了一声彩,也开口道:“这番确为我等的不是,多有冒犯了,俗事不再提起。我等远道而来,诚心拜会,小友何不开门一晤?”
方应物在里面听见另外一个陌生声音,心里嘀咕几句,看来还不止洪公子一个人。无奈地继续拒绝道:“小子学业不成,何敢贻笑大方!故而杜门谢客,专心读书,两位朋友请回罢!”
项成贤本是抱着游山玩水心思来的,但现在对方应物的兴趣越来越大。毕竟洪松至少见过方应物一次,而他与方应物则是素未谋面,所以觉得闭门谢客的方应物很有神秘感。
忍不住继续隔着篱笆对屋子发话道:“小友斗室方寸之间,闭门苦读,不孤寂乎!”
片刻之后,又有答话悠悠地传了出来:“何以适志,青山白云。何以娱目,朝霞夕薰。澄心静坐,与书成群。孤寂何有?”
听了这几句,洪松和项成贤忽然都感到自己是大俗人,洪公子望了望方家那茅草屋顶和黄泥土墙,以及乱树枝扎成的篱笆,不禁感慨道:“深山幽谷,清贫自守,安穷乐道,不慕纷华,超然物外,大有古仁人之风也!难怪做得出如此不俗气的诗词,我淳安又出了一位人物!”
项成贤也点头道:“我们两人自凭家世,在县中拜访交游,主人家无不倒屣相迎。唯有这方应物怡然自若,固守本心。若能得见此人,此行不虚,此行不虚哪!”
二位访客在院外议论,方应物却在屋中靠着窗户,探头探脑地偷窥院门。心里十分着急,自己都拒绝了好几次了,那些人怎么磨磨蹭蹭地还不走?
眼角瞥见兰姐儿,忽然又生了主意,连忙招手将她叫来,悄悄耳语几句。王兰听到方应物的吩咐,很是莫名其妙,但仍然照做了。
却说洪松和项成贤两人,仍然抱着不能见到方应物的遗憾心思,在院门外逡巡不去,忽的又听到屋中传来朗朗的读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