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得倒是美!”一想到自己的战绩随时会被脱脱识破,雪雪的心脏就不停地往下沉。手抓着地上的干草,艰难地喘息,“脱脱一退,你刚好尾随追杀。益州、潍州、还有济南,转眼又会落到你的手里。我当初,根本就是空欢喜了一场。朱重九,你个杀猪卖肉的奸诈小人。我怎么先前就没看出你的图谋?!”
“你这就不是做生意的路子了!”朱重九也不生气,笑了笑,非常耐心地反驳,“做生意的讲究是,只算自己赚没赚,不要眼红别人赚多少。你敢说脱脱兵败之后,对你就没有其他好处么?别告诉我,你当初来这里,是真心想帮他!”
“我,我,你个奸商!”雪雪举起拳头,冲着干枯的草地砸个不停。自己当初领军前来,当然不是为了帮助脱脱。而脱脱兵败之后,朝廷再解决掉他也易如反掌。只是,只是二十四万大军,二十四万大军没了粮食,怎么可能全师而退。朱重九占尽了优势之后,又怎么可能中途在停下来?
“并且你刚才的算法,明显不对!?”朱重九又缓缓向前踏了一步,苦笑着摇头。“你也不想想,我手下总计才多少兵马,怎么可能去再把济南等地抢回来。打下来是容易,可我得分兵去守吧?城池既然归我了,我得派文官治理吧!老百姓没饭吃,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饿死吧。刚刚得了一个归德,一个宿州,我还地盘不够大么?我是疯了,还是吃饱了撑的,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这……”雪雪先前的确没考虑到淮安军膨胀过快,已经濒临撑死的问题。捶打地面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两只眼睛瞪得滚圆。
“官渡之战你知道不?袁绍的粮食被曹操一把火给烧了,他不也全师而退了么。曹操为啥没追过黄河去,不就是力有不逮么?”朱重九缓缓挪到雪雪身边,笑着举例。
受他这只大蝴蝶所影响,罗贯中正在扬州做知府做得有滋有味,根本没时间去写那本举世闻名的《三国演义》。所以世人对汉末三国争霸这段历史,也没被《三国演义》误导得太厉害。而雪雪又受过相当完整的汉学教育,对正史《三国志》中的典故了如指掌。特别是几个著名的战役的过程和结果,简直都耳熟能详。
官渡之战,曹操虽然凭着指挥得当,给了袁绍当头一棒。过后却没有能力尾随追杀,继续扩大战果。而整体实力上,袁绍军依旧强于曹家军,甚至在官渡之战的第二年,就平定了治下的内乱,重整旗鼓,准备与曹操再决雌雄。
只是老天爷实在眷顾曹操,让袁绍突然病死。而他的两个儿子又太不争气,手足相残。才最终导致被曹操各个击破,身死族灭的悲惨结局。
而眼下的局势,不正像极了当年的曹军与袁军么?曹操侥幸得胜,奠定了威名,但根基和实力依旧距离袁绍相差很远。而只要袁绍那边,不再出现主君亡故,两子争位的惨祸,未必就没有卷土重来的那一天。
朱重九只有半个河南及登莱数州,而朝廷,却有二十倍于他的地盘,百倍于他的人口。铲除了脱脱这个权臣之后,政令畅通,上下齐心,一年之内,就能重新组织起三十万大军,再度杀向淮安……
一丝明亮的火焰,渐渐于雪雪的眼底燃烧了起来。树林中的世界,不再是昏暗无光。他知道,朱重九刚才说得对,这是一个双赢的选择。一方赢在眼下,另外一方,却赢得了整个未来!
“我跟你雪雪没冤没仇,甚至还非常投缘!”唯恐雪雪动摇得还不够彻底,朱重九缓缓又向前迈了一步,以极低的声音说道,“我之所以要杀脱脱,是因为他派人炸开黄河,令百余万黎庶葬身鱼腹。但我跟你,跟其他蒙古人,却没有不死不休之仇。只要将脱脱逼上了绝路,我就可以立刻返回淮安。你要是仍觉得吃亏的话,我可以答应你,事成之后,一年之内,我淮安军不过潍水半步!”
“当真?”雪雪的眼神瞬间开始发亮,有一抹阴寒的火焰猎猎燃烧。抬起头,盯着朱重九,唯恐自己刚才听到的说法有误。
潍水河发源于莒县箕屋山,上流经莒县、沂水、五莲,从五莲北部进入潍州,最后从昌邑注入大海。将山东东西两道从南向北一分为二,往西,则是益都,济南、般阳等富庶险要之地。往东,则只剩下了登州、莱州和胶州这几个鸟不拉屎的小渔村而已。
如果淮安军只困守登莱,就对中书省其他地区构不成任何威胁。而此战即便由脱脱指挥,再继续打上一整年,恐怕也是同样的结果。凭着坚船利炮,淮安军可以在莱州和胶州两地,不停地调动兵马,甚至可以直接从淮安运来援军。而脱脱即便再知兵善战,对以莱州和胶州为犄角,背靠大海死守不出的朱重九也无可奈何。
“我以前跟你说过的话,可有没兑现的时候?”朱重九没有直接回答雪雪的话,而是笑呵呵地反问。
这个问题,令雪雪彻底下定了决心。朱重九的确是个魔鬼,的确擅于蛊惑人心,但是他这个魔鬼,却是一言九鼎。所以,在生死关头,雪雪宁愿将自己的后背交给这个敌人,也不会选择自己的那些同族!
“没有!”望着朱重九的眼睛,他咬着牙点头。“你这个人,的确非常讲信誉!”
说罢,他猛地一挺身,像个输红眼的赌徒般,跳了起来,伸出手掌,手背上的血管突突乱跳。“多少人,你说个数。我明天傍晚派心腹来接!记住,这是最后一次。从此之后,咱们两清!”
“成交!”朱重九笑着伸出手,与雪雪的手在半空中相击。
“啪!啪!啪!”黑漆漆的夜里,击掌声听起来格外响亮!
第八十八章 陷阱
三击已毕,雪雪缓缓的收回胳膊。
真的就这样把脱脱卖给淮安军么?可他们分明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而脱脱,至少到现在为止,依旧是当朝丞相,整个大元的定海神针!
如果后世有人记载这段历史,自己的形象会是什么模样?有谁会知道,杀掉脱脱是大元皇帝妥欢帖木儿的亲自授意,而不是自己和哈麻两个嫉贤妒能……
出卖自家人的感觉不好受,虽然雪雪此刻心里头有成千上万个理由。因此,他也没勇气在山林间做更多的停留,与朱重九约好了明晚双方麾下的将领接头时间,随即就逃一般离开了现场。
一路上他都垂头丧气,回到自家营地之后,也没心思跟别人做过多交流。命令亲兵打开寝帐,扎进去,倒头便睡。只希望自己能一觉睡到第三天早上,醒来之后,黄旗堡那边已经灰飞烟灭。
然而,事情老天偏偏不肯遂人的心思。半个时辰之后,有道看似魁梧的身影,从他的中军帐附近悄悄溜了出来。悄悄地消失在无边长夜之中。又过了一阵儿,灯火在大元丞相脱脱的中军帐内猛然亮起,黑影带着满身寒气倒映在窗口,令昂贵的雕花玻璃上,瞬间布满了白霜!
“阿木古郎,你可听清楚了。他要派人带着朱屠户去烧粮仓?”脱脱的脸色,也如寒霜般冰冷。
“末将,末将一个字都没敢落下!”黑影咬着牙,用力点头。核桃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愤怒与屈辱。
身为皇帝陛下的禁军达鲁花赤,却暗地里与红巾贼头朱八十一九勾结!如此丑陋险恶的行径,者别的子孙岂能位置隐瞒?若是雪雪勾结得是什么了不起的王公贵胄,黄金家族血脉,也还罢了。可那朱八十一,分明就是个杀猪的屠户,贱到连名字都不配拥有。阿木古郎身为者别的子孙,怎么可能向他低头?
非但他一人怒不可遏,李汉卿,泰不花、龚伯遂、蛤蝲、沙喇班等脱脱的一干文武心腹,也个个火冒三丈。手按在腰间的剑柄和刀柄上,瞪圆了眼睛等着脱脱最后的决断。
二十三万对五千,即便禁卫军当中,从上到下全都是雪雪的嫡系。他们也能保证在两个时辰之内结束战斗。况且以脱脱大人的威名,也许根本不需要武力来解决。只要站在军营前喊上几句令大伙宽心的话,答应只诛首恶,也许五千禁卫军就会当场临阵倒戈。
然而,这一等,却又是半个多时辰。直到众人心中的怒火一点点化作冰冷的余烬,大元丞相脱脱才终于长叹了一声,低低地说道,“就这样杀了他,终究跟陛下不好交代。毕竟,他前一段时间的战绩都由兵部派专人核实过,济南、潍坊、益州等地,如今也的确控制于我军之手!”
“还有什么不好交代的?难道证据还不够确凿么?”话音刚落,河南行省左丞太不花立刻瞪起通红的眼睛,大声质问。“他这些日子打的那些胜仗,哪次上缴的首级能超过十个?他最近几次跟朱屠户私下会面的时间和地点,大人您也全都记录在案,并且旁边还有我等和阿木古朗的亲笔画押……”
“丞相当断不断,必受其害!”蒙古军岭北万户蛤蝲,也跳着脚,大声抗议。“他连火烧自家军粮这种‘壮举’都做得出,还有什么其他事情做不出来的?只要杀了他,然后把今晚跟着他去见朱屠户的那些狗崽子全住,一股脑解往大都。哈麻即便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将案子再翻过来!”
“是啊,丞相。您下令吧,末将早就准备好了。只要您一声令下,末将立刻将他的脑袋给您端过来!”探马赤军万户沙喇班更是心急,抽出钢刀,在自己手心处抹了一把,鲜血四溅,“如果丞相您怕将来不好跟陛下交代,就全推在末将身上好了。是末将听了阿木古郎的汇报,一时冲动,直接砍了他。如果陛下坚持认为雪雪不该死,末将愿意给他抵命!”
“卑职愿意与沙喇班将军共同承担后果!”参军龚伯遂也抽出匕首,刺血明志。“丞相一再纵容于他,希望他能迷途知返。谁料雪雪却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如果丞相即便这样还不肯痛下杀手,弟兄们知道后,谁还敢再为丞相而战?谁还敢再为大元而战?”
……
霎那间,中军帐内的气氛,就如烈火烹油一样热闹。忠于脱脱的众文武一个接一个,都恨不得立刻出手,将雪雪碎尸万段。
然而,无论众人的情绪如何激动,脱脱却依旧叹息着摇头,“好了,都不要说了。大伙都安静一下。老夫,老夫知道尔等,尔等都是为了老夫好。但是,事到如今,老夫也不敢再瞒着大伙。如果光凭着咱们这些人的证词,肯定不够!哈麻、月阔察儿等人,可以反咬老夫嫉贤妒能,故意往雪雪头上栽罪名!而皇上,皇上还有满朝文武,十有八()九会相信这种说法!”
“怎么可能?!”话音刚落,河南行省左丞太不花又第一个跳起来,大声反驳,“陛下,陛下怎么可能如此糊……陛下是天纵之资,怎么可能一而再,再二三地被奸贼蒙蔽!满朝,满朝文武,又不是个个都是傻子。会任由着哈麻等人颠倒黑白?”
“是啊,丞相,皇上岂会怀疑我等所送上的真凭实据,却偏偏相信哈麻的一面之词?”
“丞相,您是不是多虑了。毕竟雪雪的所作所为,有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
“丞相……”
越说,大伙越是愤怒,越不明白,如此简单的事情,脱脱因何迟迟下不了决心。
而大元丞相脱脱,却好像已经进入了迟暮之间的老朽一般。佝偻着干瘦的身躯,双手死死地扶着桌案。苍白的面孔,不住地上下抽搐。灰黑色嘴角颤抖着,颤抖着,就是给不出任何有说服力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