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在准备制币之初,张松就跟自己提醒过银价的波动问题。自己之所以在银元之上加铸了金元,也是为了稳定货币而打算。谁料实际操作起来,依旧没能完全将问题解决掉,至少把金币买回去重新回炉这一招,让大伙都始料未及。
“启禀主公,微臣以为,原因至少有三!”张松虽然以前在蒙元那边是个大贪官,但无论智力还是反应速度,却都属于一流水准。稍作斟酌,便条理清楚第给出了答案,“第一,金银比价波动不定,除非事先有准备,否则未必来得及。第二,便是因为路途上不安全,官府、绿林都得打点,得不偿失。第三,就是泉州、广州的贸易,事实上都被当地的大户把持。外人一头扎进去,轻则赔得血本无归,重则连命都会丢掉!”
“你是说泉州的蒲家和广州的麻家?”朱重九的眉头跳了跳,双目中快速闪过一道寒光。
“正是!”张松又拱了下手,大声回应。“事实上,这两家都是色目人,非我族类。蒙元朝廷只管让他们包税,从没管过他们在地方上如何胡作非为。”
“嗯——!”朱重九点点头,低声沉吟。关于泉州蒲家和广州麻家垄断海贸的事情,他曾经多次从沈万三嘴里听说过。大总管府之所以冒险将线膛炮卖给沈万三,打得也是让沈家去牵制泉州蒲寿庚家族的主意。但从目前的结果上看,沈家的发展重点,显然不是跟蒲家争夺海上贸易路线上,而是全力经营三佛齐,试图海上立国。所以将来对付蒲、麻两家的事情,依旧得由淮扬大总管府自己亲力而为。
正沉吟间,却见逯鲁曾站了起来,大声说道:“主公,老臣以为,即便有人大肆收购金元,我淮扬依旧不能停止铸造。一则,主公此举所谋甚远,不能半途而废。二来,以眼下的金银兑换比,咱们大总管府会吃一些亏。但银价不可能永远这么低,只要它慢慢高起来,就能保证收支平衡!”
“善公所言甚是!”朱重九笑着挥挥手,示意逯鲁曾坐着说话。“不过……”
迅速将目光转向于常林,他低声问道:“户局所存的金锭还多么?假使铸造金元一直像现在这种赔法,还能支撑多久?”
“这……”于常林低下头,想了好一阵儿,才给出答案,“启禀主公,户部存金甚足。假使金银兑换比一直不变,至少也能支撑个三五个月乃至一整年。只是如此一来,其他方面的支出恐怕就会受到影响。毕竟只有今年下半年我淮扬没大肆向外用兵,而往年却无一日不闻战鼓之声!”
“嗯——!”众人闻听,几乎同时低声沉吟。
淮安军兵锋之利,堪称天下无双。但淮安军打仗时的开销,恐怕也是天下第一。所以大伙必须居安思危,存在足够的钱粮备战。而不是稀里糊涂地就把老本儿都花在别的地方。
“嗯!”中兵参军刘伯温,也低声沉吟。但是抬头看了看众人的气色,他又咬着牙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给咽回了肚子里。道不同不相为谋,自己去年一时没忍住,明珠暗投。虽然再想抽身已经来不及,但至少可以学一学当年的徐庶,终身不为曹阿瞒再献一谋。
“伯温,你可有良策教我?”朱重九很敏锐地看到了刘伯温的神色变化,主动向他咨询。
“微臣,微臣没有,微臣不通此道,所以不敢妄言误国!”刘伯温的脸色瞬息数变,但最终还是决定不继续跟大伙“同流合污”。
“不妨,咱们这里,向来不会因言而罪人!”朱重九摆摆手,和颜悦色地开解。“你慢慢想,什么时候有了办法,随时可以说出来。哪怕说错了,也没人会追究。”
刘伯温闻听此言,心里又是一阵波涛汹涌。凭实而论,朱重九对他的确不薄。即便当年他拒绝了大总管府的招募,对方依旧待之以礼,甚至主动拿出钱财,资助他在扬州开办书院,传播先贤之学。
而在他决定加入大总管府之后,朱重九待他更是亲厚有加。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把他提拔到了参谋本部中第二高的位置,仅仅低于老榜眼逯鲁曾。
只是私恩归私恩,朱重九的治国理念,却跟他的想法格格不入。最初之时,他还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可以与章溢等人联起手来,将主公拉回正途。却万万没有料到,大伙都低估了朱重九的固执。虽然表面上他仿佛从谏如流,实际上,此人一直在他选定的邪路上加速狂奔,任大伙都筋疲力竭,甚至粉身碎骨,也不可能令他偏离一丝一毫。
第八十九章 战争(下)
接下来的时间里,刘伯温都如坠冰窟。
记忆中好像从没有过一次,廷议居然开得如此之长。也从没有过一次,屋子里的空气是如此之燥热。
而大伙兴高采烈的声音,却继续一刻不停地往他耳朵里钻。每一句听起来,都卑劣并且恶毒。
“微臣以为,金子的来源不是难题。当年蒙古人立国,就严禁金银流入。往来商人,必须先到市易署将金银换成交钞才能使用。大总管府也可以参照此例,从即日起,禁止散碎金银在大宗交易中使用。凡外来我淮扬购货者,必须将金银换成了钱币。如此,只要我淮扬的商路不断,金银的来源就不会枯竭!”内务处主事张松依旧保持着大元朝官僚的传统,只管替主子解决问题,不管百姓死活。
这个主意,立刻引起了扬州知府罗本的大声反对,“微臣以为,张主事之计不妥!商贩之所以愿意来我淮扬交易,首先是因为我淮扬货物精美,价廉量足。其次,便是我淮扬规矩简单,官府从不仗势欺人。如果效仿蒙元之故伎,必失天下商贾之心。长此以往,大总管府反受其害!”
“其实也不用担心赚不到金银。如果我淮扬的镜子、冰翠等物,能多出一些。并且规定凡是用金子交易者,都给打八折。自然金子就源源不断地流回来了!”商局副主事李慕白装了一肚子生意经,站起来,摇头晃了地给朱重九出主意。
“不妥,不妥。什么东西多了,就不值钱了。镜子和冰翠都是我淮扬的镇山之宝,万万不可杀鸡取卵!”大匠院主事焦玉深知镜子和玻璃的真实造价为几何,站出来,小心翼翼地驳斥。
“微臣以为,李主事和焦大匠的话都有可取之处,也都有失妥当!”工局副主事蔡亮作为第三方,迅速给出不同意见,“镜子的确是我淮扬的独门绝技,再卖上几年高价不成问题。但冰翠和玻璃板子,已经有大食人从海上运来,成色虽然比咱们淮扬的差,价格却至少要便宜一半儿。很显然,主公常说的西方诸国,亦有人熟知此项绝技!”
“据老夫所知,威尼斯的商人,至少几百年前早就开始制造杂色玻璃,就是,就是你们说的冰翠!”第二军团副都指挥使伊万诺夫站起来,捋着花白的胡须,故作智者状。只可惜他的棕色头发和满脸横肉,让形象大打折扣。
“又是威尼斯!按你的说法,威尼斯距离咱们淮扬何止万里。大食人万里迢迢运些冰翠来,光路上的消耗就得多少?”
“伊万,怎么什么东西,在你嘴里的极西之地都能找到呢?你不是在顺嘴胡说吧?反正我们谁都没去过你说的那个,那个欧罗巴!”
四下里,迅速涌起一阵质疑声。除了第二军团自己的将领之外,几乎所有其他部门的人,都不愿相信伊万诺夫说的是实话。
“我,我是正教徒,从不,从不说谎!”伊万诺夫立刻涨红了脸,开始在自己身上大划十字架。
这番自命清高的动作,非但没能如愿树立起诚实形象,反而引来了更多的讥笑和质疑声。特别是早在徐州就对他知根知底的人,纷纷开口奚落:“我呸!你上次还说有龙长着翅膀,专门抓黄花闺女吃呢??”
“还有独眼巨人,专门朝过往船只上丢石头!”
“还说天底下所有人都是一个祖宗生的,那岂不是所有人都是兄妹姐弟?!”
……
这年头,华夏文明虽然经历了一次浩劫,却依旧没有失去自信。所以大伙对伊万诺夫嘴里的欧罗巴、东正教以及西方神话,没有丝毫的崇敬感。反而觉得这个棕发碧眼的蛮夷好做惊人之语,说出来的话不具有丝毫可信之处。
伊万诺夫被奚落得体无完肤,只好转过头向朱重九求救,“主公,主公可以作证。我,我说的那些东西,都,都不是无稽之谈!”
朱重九倒是知道,此刻东西方文明的发展程度,正在彼此快速拉近。便挥了挥手,笑着说道:“好了,好了。你等不要取笑伊万,他那边的确很多传说和习俗,都与咱们这边大相径庭!”
“威尼斯有玻璃,也是真的!”伊万诺夫却不肯就此打住,梗着脖子,闷声闷气地强调。
“的确,威尼斯有玻璃。比咱们扬州这边造得早。早很多年。还有咱们的水力冲锻之术,最初也是根据伊万的介绍,才琢磨出来的!在这方面,他与黄主事、焦大匠同样居功至伟!”朱重九点点头,实话实说。
伊万诺夫立刻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变成了羽毛所造,飘然转头,目光先四下环视了一圈,然后才缓缓坐了下去,满脸骄傲第补充,“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玻璃的秘密保不住太长时间!那大食人最是贪财,发现玻璃的巨利,肯定会想方设法去偷配方出来。即便不能从咱们淮扬偷,也会从欧罗巴那边偷。反正是早晚的事情!”
见朱重九都肯替伊万诺夫作证,黄老歪不敢再怀疑。赶紧站起身,低声说道:“如此,微臣以为,冰翠和玻璃的产量,的确需要大幅提高!趁着大食人还没动手,先卖个痛快。等大食人从欧,从西边弄来了配方,全国遍地已经全是咱们淮扬货了。他想卖高价都卖不到!”
“嗯!”朱重九想了想,断然点头,“玻璃作坊可以多开一些。此事由工局、商局和淮扬商号一起办。造出来的玻璃,不光要向周围卖,也要想办法往泉州和广州也运一些。价格由负责那边事务的掌柜们酌情考虑。大食商人不是喜欢带着金子前去贩货么,就把玻璃卖给他们,由他们再卖到华夏以外的地方去!”
“臣等遵命!”于常林、李慕白、黄老歪、蔡亮等人同时躬身,齐声答应。
“造币的事情,还是照旧。不要急着停止压制金元,也不必改变成色。还是那句话,首先是建立起咱们大总管府的信誉。至于金元赔本儿问题,可以通过扩大商品销路方式弥补!”四下看了看,朱重九又做出第二项决定。
“微臣遵命!”内务处主事张松站起来,肃立拱手。
“至于接下来的货物贩卖,我这里有个不太成熟的办法,大伙看看行得行不通!”稍微斟酌了一下,朱重九继续提议,“不光着眼于荆州一地,诸位可以总结一下前一段时间在荆州的心得,然后把目标对准大都。咱们从没截断过运河,蒙元需要从南方购粮补贴北方的缺口,所以自打脱脱死后,也没有试图再将运河水道卡死。这样的话,咱们将淮扬各项所产,除了镜子、玻璃和武器之外,统统压价销售,宁可少赚一些,也让货物大量销往北方。如此持续上四、五个月,运河沿岸各地,必然习惯了用咱们淮扬货,而不是自己造的土货。这个时候,咱们再突然开始囤货惜售,沿岸各地物价必然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