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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一辆笨重的大平板车,在地面上移动时,发出沉闷的轰隆隆的声响,滚动之际,连地面都震动不休。王源知道那只八耳鼎正是用作承接铁水的巨型坩埚。这年头可没有什么机械化作业,几百斤的铁水如何承接运送浇铸可是个难题,但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承接移动铁水而设计出来的。

“准备!”罗威神色严肃,七十多岁的老者,身板挺得笔直,神情动作像是个挥斥方遒的大将军一般。这些炉工便是他手下的千军万马,熔炼之处正是他的战场和地盘。

“吆嗬!”众炉工大喝一声,表示已经做好了准备。一名炉工站在丈许高处,将一只圆通装的引流管嵌入高炉出铁口下方,牢牢固定住。十几名炉工移动平板大车,将其横置于出铁口下方,将八耳鼎对准了出铁口。

“大锤。开炉,接水。”罗威沉声喝道。

“吆嗬!”李大锤早已做好了准备,手握长杆一根,用长杆前方的大铁钩勾住了炉水出口的一只大铁环。站在上方的两名炉工挥动大锤敲下,但听铛啷啷数声脆响,炉口的铁塞上的两道铁栓被敲下掉落。在铁栓掉落的一瞬间,李大锤嘿然发声,用力一拉长杆,将一尺多长的炉塞硬生生的拉了出来。几人的配合熟练之极,没有任何的语言交流,却将时机把握的妙到毫巅。

炉门一开,顿时只见红的发白的铁水从炉口中奔涌而出,顺着引流槽注入八耳鼎之中。但见铁水在空气中爆裂发生,四周火花四溅,青烟翻腾。铁水上还冒着跳跃的殷红火焰,虽值午后阳光明媚之时,依旧将周围众人的头脸衣衫照得红光隐隐。所有人在这一瞬间都能感受到剧烈的热浪扑面而来,手脸等暴露在外边的肌肤上都有灼烧之感。

一炉铁水,在十几息后便尽数倾入八耳鼎中。那只大鼎上方已经是青烟翻滚火焰腾腾,就像是一个点燃了的大火炬一般。

“立即浇铸,不可耽搁。”罗威如临大敌,高声大喝。

炉工们迅速将平板车移动到已经计算好的位置,李大锤再次出动,用同样的方法以长杆拉开了八耳鼎下方的出铁口,铁水汩汩冒着火焰沿着沟槽迅速流入筑造炮管的模具之中。滚烫的铁水沿着模具中的空隙迅速流淌,灌满了模具前端的空隙。

待铁水浇铸完毕之后,炉工们马不停蹄,迅速将其它三炉的铁水尽数如法炮制浇铸入模具之中,最后一炉铁水浇铸完毕,刚好将炮管模具的空隙浇满了铁水。

待这一切完成,再看罗威和几十名炉工,个个长舒了一口气,头脸上全是汗珠,衣衫都湿了几片。

“怎样?”王源这才有机会上前问话。

罗威吁了口气笑道:“禀大帅,一切顺利。总算没有在大帅面前丢脸。”

王源挑起大指笑道:“刚才我默数了一下,整个浇铸过程不超过两百四十息。每一炉从出铁水到浇铸完毕只用了六十息,当真如行云流水一般。佩服佩服。”

罗威呵呵笑道:“那是自然,后一炉和前一炉的炉水浇铸决不能超过一百息,否则前一炉已经凝固,后一炉再浇铸进去,便会发生结合部位的相互不容。虽然看似严丝合缝,但内里便有了痕迹,一旦遭遇巨大的暴露之力,便是从结合部位开始断裂损坏的。这当中的时间间隔越短越好,像今日这六十息的间隔已经算是很好的结果了。平时都在七十息左右,今日大帅亲临,这帮小子干劲十足,比平时好了太多。”

王源哈哈笑道:“是你们自己配合默契,技艺精湛,和我可没什么干系。”

罗威抚须正色道:“当然是有干系的。”

王源微笑指着浇铸完毕的炮管模具道:“这需要多久方能冷却?”

罗威道:“一个时辰后便可完全冷却,然后便拆模检查,若无漏浇之处,便开始清洗打磨。看内膛是否光滑平整,浇铸时是否有泥胎脱落粘连。总之膛口浑圆,光滑平整,且炮管上无裂痕气泡之类的瑕疵才可称之为浇铸成功。”

王源点头道:“我明白。一切顺利的话,明日可做装药测试么?”

罗威道:“最快明日,最慢后日上午。”

王源道:“好,测试之时我要亲自来瞧瞧。听说你们从未试过实弹发射的测试,这一次不妨试一试实弹。将大炮拉到西山山坳里去试一试威力。”

罗威忙道:“遵大帅之命,一切准备好了,老朽告知柳管事,请柳管事知会大帅一声。”

王源微笑点头。说话间,但见柳熏直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账簿,一路小跑而来。

“柳先生,可找到这批铁锭的收购之处了么?”王源忙问道。

“相国,找到了。找到了。老朽这里一根针一粒米的账目都有入帐登记,岂会找不到。”柳熏直气喘吁吁的道。

王源笑道:“柳先生是精细人,这些事除了你之外,我交给谁管都不放心。”

“相国谬赞。”柳熏直被夸的心里高兴,手指蘸了点吐沫,翻开了那本厚厚的账簿,很快便找到了那一页:“大帅请看,所有收购铁锭的项目里,唯有这一笔是两千斤的,必是那一批了。老朽看了记载才想起来了,这两千斤铁锭是在姚州收购的,当时老朽是去姚州收购木炭,也顺带收购其余的物资。但整个姚州城也没什么粮食棉麻特铁器等物,全城也不过收了两千斤铁锭。因为数量少,老朽便没放在心上,事后也记不得此事了。还好有记录在册。老朽现在回想起来了。”

王源点头道:“原来如此,你断定这是姚州所产的铁锭?”

柳熏直想了想,转头问罗威道:“罗老哥,你说的这两千斤铁品相很差,是不是铁锭上带着暗红色的斑驳的杂质?”

罗威点头道:“是啊,看上去像是锈迹斑斑的样子。手一摸,铁锭上疙疙瘩瘩的像是掺了沙子一般。看上去品相确实一般。”

柳熏直点头道:“那就是了,就是在姚州收的这两千斤铁。提起来我便想起来了,当时我差一点便拒收了,只是当时军中更换马铁,我一想,马铁无需太好的铁质,便收了下来,打算用来打造马蹄铁的。不知为何却没有用掉。”

王源皱眉问道:“姚州出产铁矿么?我来蜀地数年,怎没听说姚州出铁?”

一旁的李宓沉声道:“相国,卑职记得越嶲之地确实是有铁矿的。卑职任越巂太守之时便曾听说,大雪山南麓的木棉山岭曾有铁矿被发现。只不过,因为大雪山南麓的木棉山岭处于我大唐和南诏吐蕃三国交汇之处,经常发生征战,故而彼处矿山开采了数年便被迫停工。最后一次开矿还在开元初年之时,已经几十年没有开采了。刚才听柳管事说在姚州收铁之事,想必是多年前有人开矿熔铁遗留下了一些铁锭。这么多年没有再开采,自然是数量少之又少的。”

王源惊讶道:“竟有此事?我剑南坐拥宝矿,竟然暴殄天物?这件事要加以证实,如果当真有铁矿在越巂之地,又是合用之铁,咱们这铸炮之事岂非是有望了?”

“是啊是啊,果真是姚州境内大雪山产的铁矿,那可真是天降之喜了。”罗威也大喜道。

众人闻言也很是兴奋,须知当今大唐,虽然铁器已经很普遍了,但是铁的价格其实还是很昂贵的。虽然不能和铜相比,但大唐每年产铁其实也并不多。以天宝八年的数字统计可知,大唐全国每年产铁不过二百多万斤,铜产量二十六万斤。听起来产铁的数字很大,但若是想想,这是盛世大唐一年下来的铁产量,便知道有多么的寒酸了。大唐可是人口接近八千万,均摊下来,人均钢产量不足三厘。这数字简直寒酸。所以,若在剑南发现了铁矿,那好比是发现了金矿了,不但能供应神策军之需,还能带来大笔的财富。

王源也很兴奋,但他需要证实此事才能相信。而且即便此事是真,开采铁矿也是需要大笔的人力和物资的。以目前王源的财力,恐怕难以独立承担。

“这样吧,罗老爷子,咱们待这一门炮管实验之后,确定这种铁锭是否真的可以作为铸造炮管合用之铁。若依旧可以发射百余次而不爆,便说明这种铁是合用的。那么之后便请你辛苦一趟,带人去大雪山南麓的木棉山岭去瞧一瞧。一是看看铁矿是否是真的,二是看看两种铁是否是同一种铁。这之后咱们再行定夺是否开采事宜。”王源沉吟道。

罗威点头道:“好,老朽也很想去瞧瞧。”

第898章 幽处(一)

次日上午,王源见了玄宗之后回到政事堂中,在政事堂中逗留了片刻,王源发现所有的人都为了今年冬天的百姓赈济安顿之事而忙碌,而自己却清闲的很。韦见素和颜真卿更是忙的不见人影。上下人等一个个忙的不可开交,连走路都是匆匆而行,而王源却负者手在政事堂的大院子里闲溜达。

王源并不以为自己有什么不对,王源一向就不愿沉溺于琐碎事务之中。身为政事堂的一把手,若是要亲力亲为的话,每天怕是有成千上万件事情要处理。

王源担任相国之初便告诉所有的官员,除非事情到了需要自己出面解决的地步,否则一概自行想办法协调解决。若芝麻大小的琐事都要禀报自己来解决,自己岂非要累得吐血三升。王源才不会让自己的大量时间被这些琐碎的事情所牵绊,哪怕是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王源也不愿将时间浪费在处理一件琐事上。而且,政事堂的运转早就有了他固定的套路,王源就算离开成都数月,政事堂还不是运转自如。王源要做的不是势必躬亲,而是抓住重点事情重点人员督促便可。放权给手下,并非放羊,有时候反倒是一种激励手下的方式。有部分自主决断之权的下属,比那些事事请示表现的唯唯诺诺的下属们办事要有效率和有办法的多。

所谓知人善用的含义可不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御下之道之中还包涵着很多内涵学问。如何用人,更是一种包涵着复杂心理上的学问的大学问,后世早已有了这方面的专门研究,市面上各种成功学的书籍中都将这一点挖的透透的。

所有人都有事可忙,王源便放心了。颜真卿能够充满激情的快速融合入朝廷体系之中,王源也感到欣慰。其实王源并不想和颜真卿走得太近,也不想拉拢颜真卿成为自己的心腹之人。王源举荐他是真的觉得颜真卿有能力发挥作用,将混乱的朝政整肃的有条有理,不要在平叛大事上拖后腿。但其实对于颜真卿,王源是抱着尊敬且敬而远之的态度的。

此人那日敢于同寿王李瑁当街争论,丝毫不给李瑁面子,应该说是个有胆量和骨气之人。从这一点上,王源不担心他会被李瑁等人拉拢腐蚀,自己也能给予颜真卿适当的信任。但颜真卿坚守平原城九个月这件事,也从骨子里暴露了他其实是个大唐的死忠者。王源有时会想,如果在自己和玄宗之间做出选择的话,颜真卿该如何选择?王源给出的答案是,颜真卿一定会选择玄宗,因为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死忠之人。

忠臣这个词在史书上会被大肆的颂扬,王源当然也同意这是一种美德。但王源是个不会被忠臣这个词而困在牢笼之中的人。忠于大唐或许是一种美德,但忠君便是另外一回事了。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种话在王源看来就是个笑话。作为一个后世穿越而来的人,王源的品德未见得多么高尚,他奉行的是利己主义,一切美德都建立在自己的利益不受侵犯的基础之上。哪怕对方是皇帝,对方是忠臣孝子,如果一旦威胁到王源和他身边的家人兄弟的生死,王源会毫不犹豫的一刀砍下对方的头颅。所以,对于颜真卿这样的人,王源一方面对他抱有敬意,但这敬意中也含有敬而远之之意。本质上来说,自己和颜真卿这种人是两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