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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前,此言大将军早已对在下说过,在下自然清楚得很。”刘秀点了点头,淡然道:“所以,既然大将军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在下自然不便强求。”

“多谢刘将军的理解了。那……不知刘将军现在有何打算?”陈牧终于开始了自己真正的试探:“自刘将军来到定陵之后,至此已有三日。既然昆阳城内已凶险至此,若是再带不回援军的话,岂不是……”

“若是实在守不住,那也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刘秀淡淡一笑:“连大将军都已说了,此刻定陵城中,实在派不出援军。我又能还有什么办法?等到明日一早,我便带着一众同袍,回昆阳便是。”

“回……回昆阳?”陈牧一愣,表情骇然:“那岂不是送死么!”

“自然便是送死,但那又如何?”刘秀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吞下,面向着陈牧与定陵众将昂然道:“男儿重义轻生死,我自昆阳城中突围前,已对着城内所有奋战的将士言明,必定将援军带回,以解昆阳的城下之围!而现下,大将军既然无力援手,难道在下便能眼睁睁地看着昆阳城破,城内将士尽数战死,自己却苟且偷生么?”

说到此处,刘秀重重一拍面前的席案,自位置上站了起来,高抬头颅,语声慷慨激昂:“带不回援军,的确是刘秀无能。然而纵使再如何无能,刘秀至少绝非贪生怕死之辈!虽然不能救得城内一同浴血奋战过的众位将士,但在下至少能与他们共死!”

说完,刘秀的目光自前方平平扫视过去。听完他那一席话,平林兵的众将都面带愧色地低下了头去,唯有陈牧,面色依旧不变,只重重点着头,做出一副同意的模样来。

“太常偏将军此言,着实令在下钦佩激赏!”陈牧表情如常地高高举起酒杯,对着刘秀高声道:“不成功,便成仁。这等舍生取义之举,绝非常人所能做到。在下此刻便借这杯酒,向刘将军壮行!”

听到刘秀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这等话来,令陈牧顿时心花怒放。若他不是还当着手下众部将的面,只怕此刻便要笑出声来了。

他若是真白痴到那个地步,已然好不容易自昆阳突围而出,却还要赶回去赴死的话,那么舂陵一系,便只剩下了刘縯一人了。而舂陵军的那些士卒,自然也将随着昆阳的沦陷,而尽数被歼灭。

到了那时,舂陵军便将彻底退出绿林军之中的派系斗争,消失无踪。而刘縯在此前黄淳水一战中获得的巨大声望,随着失去了麾下直属部队,也将再也没有任何意义。平林兵的竞争对手,将又少了一个。

而即便刘秀只不过是空口大话,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不论刘秀此言是否发自真心,但既然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出来,那么他明天也不得不离开定陵了。至于他离开了定陵之后,究竟是回到昆阳,还是前去宛城,甚至就此隐姓埋名苟且偷生,那也与陈牧,与平林兵一系再无关系。只要定陵的部队能够牢牢攥在自己手中,昆阳便终将失守。而到了那时,自己的目的便也就达到了。

第七十五章 生死之间有生死(四)

陈牧心中思绪万千,不停欢呼雀跃着,面上却庄严凝重,双手捧着酒杯,一口抿下杯中之酒,随后却并不落座,而是继续站着,望着刘秀,等着他饮下。

刘秀微微一笑,端起了酒杯。

他方才说的,倒确实并非虚言。

若是真的不能将援兵带回,那就意味着昆阳必定陷落。而到了那时,宛城还未攻下,所有南阳郡内的义军,面对王邑王寻麾下的四十万大军,将会丝毫没有抵抗之力。

至今仍旧看不透这件事的,只有陈牧一人而已。就连厅内其余平林兵的部将,此刻面上也露出了不忍之色。

而到了那时,谁都无力回天,刘秀还不如便干脆地与昆阳城内的守军同死罢了。

除非,李通的预言真能成真。

今日,已是第三日了……

刘秀心中轻叹一声,将手中酒杯对着陈牧遥遥高举起来,随后送到了唇边。

然而酒还未入口,刘秀却突然听见了一阵密集爆裂的马蹄声,自厅外传来,随后瞬息之间,便已经到了厅门口。

陈牧也瞬间愣住了。自攻下了定陵城之后,这原本的县衙便成了他的居所,以及城内义军众将的指挥部。谁能有这么大胆子,敢纵马奔驰,直闯到县衙之内?!门口的守卫,又难道全死光了?!

然而那马蹄声来得实在太快。陈牧脑中这念头只是刚刚闪过,还未来得及再思考,数骑黑影已经出现在了后厅的门口。

那几名骑士不但在县衙大门未曾下马,一路穿过了前院后院,一直冲到后厅之中,自厅门径直闯入,才停在了诸席之间的空地上。

最当先的一人,一头长发束起直冲天际,在半尺之后又垂了下来,在身后如同马尾一般。他的面容凌厉刚毅,英俊得不似凡人。一脸肃杀之气,在他的面上赤裸裸地散发出来,如同野原之上的烈火一般熊熊燃烧着,要燃尽世间的一切万物。

那双眼睛里,一览无余的霸气毫无压抑地向着周围释放着。尽管陈牧与手下众部将在他刚刚闯入后厅之时,都震惊愤怒地死死盯着他,但目光刚一对视,便都被那双眸子中的野性压逼得忍不住要挪开目光。

“刘縯?!”

“哥哥!!”

陈牧与刘秀两人,同时发出了惊呼。然而那惊呼之中所包含的情感,却是截然不同。

陈牧的心中,此刻已是一片惊涛骇浪。这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是以这样暴风一般席卷而来的姿态!

他分明此刻应该还在宛城,跟随在王匡身旁攻城才对!

刘秀更是呆在了当场。

即便明知哥哥就在南面的宛城,但为了以大局为重,在突破了包围,离开昆阳之后,刘秀依旧只是送走了两名游侠,让他们向哥哥报讯而已。而且刘秀还特意再三地强调,让哥哥不要担心,留在宛城。

他没有想到,哥哥竟然会以这样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他的身后,跟着五个骑士,都依然骑在马上,手提缰绳,冷冷地望着厅内不发一语的众人。那五人中的两人,便是刘秀派回宛城的游侠,余下三人,则是最早跟随刘縯,在宛城中见证了奇迹的骑兵。

“阿秀……”刘縯依旧没有下马,在扫视了陈牧与平林兵众将一眼之后,便不再理会他们,将目光移到了刘秀的身上:“你不是对我说过,让我不用理会你,你一定会得到援兵,守住昆阳的么?”

“对……”刘秀咬着牙点了点头,涩声道。

刘縯微微摇了摇头,冷峻的表情中露出了一股揶揄之色:“已经三天了,你却还在这里。看起来,是失败了啊。”

“嗯……”刘秀愧疚地微微低了低头。

“果然,这一次是来对了。”刘縯面上露出一丝淡淡微笑。

“刘縯!”

一声暴喝打断了刘縯:“你究竟来此何为!!纵马驰入这县衙后厅,到底是将我置于何地!你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将军!”

见刘縯自始至终都完全无视了自己,陈牧终于再也难以忍耐胸中的怒火,重重一拍面前的几案,站了起来,伸手指着刘縯厉声道。

刘縯这时才转过头来,目光望向了陈牧,如刀般上下打量着他。纵使陈牧此刻心头暴怒万分,但接触到刘縯那双眸子时,依旧心中微微生出了些怯意。

陈牧此前并非没有见过刘縯。但彼时的刘縯,却从没有露出过如今天一般的暴烈杀气。仅仅是被他的目光笼罩着,陈牧都仿佛感觉到自己已经全身赤裸着,站在如林般的刀剑丛中一般,而下一刻,便将身首异处。

过了许久,刘縯才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哼声,随后轻轻抖了抖缰绳,胯下坐骑向着陈牧迈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