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萨尔拉住晋美的胳膊:“告诉我,归天之前我还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是不是王子扎拉做了新的国王?”
“天机不可泄露,我不能讲。”
“我要你讲!”
“我不会的。”
“你就不怕我不放你出去?”
晋美耷拉下眼皮,放松了身子坐着,说:“那就不出去吧,再也不用风霜雨雪,东跑西颠了。”
“那你还是出去吧。”
晋美迈了一条腿到梦外边去,外面的世界发出很大的声音,连云在天上飘动,都有着强劲的呼呼声,他回身道:“你不会改变主意吧?”
格萨尔不高兴了:“不要总是你你你的,我是国王!首席大臣在,会让人掌你的嘴!”
“你是岭国的王,不是我的王!”
“你不是岭国土地上的子民吗?”
“土地还在,但没有什么岭国了。”
“怎么,没有岭国了?”
“没有了。”见国王脸上的神情失望之极,说唱人想,所有国王都相信自己创下的基业会千秋万世呢。他也不想再告诉他,研究格萨尔故事的学者们甚至在争论,在这片名叫康巴的高原大地上是不是真的建立过一个叫作“岭”的国家。这也等于是说,历史上不一定真的有过一个叫作格萨尔的英明的半人半神的国王。想到这里,晋美心里不禁涌起一点那种叫作同情的心绪,正由于这心绪的支配,晋美才没把这些他不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他只躬了躬身,就从他梦里退了出来,最后听见国王在梦中说:“难怪你到我梦里来,连帽子也不脱。”
整个人都从梦里出来后,迅速疾驰的世界就静止在他四周了。四野空空荡荡,一些鸟停在树上,一些鸟在风中斜着身子展开翅膀。晋美脱下帽子,扣在胸前,说:“对不起,我忘了我还戴着帽子。”
说完这句话,他又上路了。
想到自己知道连国王自己都还不知道的故事,他有些自得,但不是骄傲。
想到所有故事自己都已知道,接下来就只是四处去演唱,接受施舍,或者说好听一点是接受听众的供养,他真的感到了惆怅。格萨尔也要离开自己的梦境了,最后,他听见这个已经在一千多年后说唱他故事的人说:“对不起,我忘了我还戴着帽子。”
然后,他就脱离了这个离奇的梦境。因为不是随便谁都能在梦中到一千多年后去,并在那里见到演唱自己故事的家伙。这个家伙竟然长得跟自己所希望的那么相像,带着满不在乎,更准确地说是有点无所适从的表情。想到很久远的未来真有人讲述自己的故事,他带着满意的表情睡着了。早上醒来,他的心情却变坏了。
他想起那个说故事的人说,很久以后没有岭国了。
上朝的时候,大臣们又来报告好消息:新的部落来归附;岭国之外的小国王派了使节带着贡物前来交好;学者新写了著作,论述岭国伟大的必然;一个离经叛道的喇嘛,灵魂被收服了,发誓要做岭国忠诚的护法,等等,等等。一句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国王英明,威伏四方。国王却怅然若失,他声音低沉,精神不振,他说:“这一切能维持多久?”
下面的回应整齐之极:“千秋万世!”
国王没有宣布散朝就离开了黄金宝座,独自一人走到宫外去了。人们远远地尾随着他,随他一起走出城堡,登上了更高的山冈。他想,下次再到那样的梦里去时,该来看看这座王宫成了什么模样,看看这里的江水是不是还在向着西南方流淌,汇入另一条大江后再与更多的水一起折向东南,把那些大山劈开,在自己劈出的深深峡谷中发出轰响。人们听见他喃喃自语:“如果一切都要消失,那现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样的问话就像江水在山谷中的轰鸣一样没有什么意义,当然,有些过于聪明的人总以为这样的轰响有什么特别意义。他们这么想只是让自己不得安宁,仅此而已,让自己不得安宁。
国王在山顶上发够了呆,从山上下来,穿过迎候他的人群,他的大臣,他的将军,他的爱妃,他的侍卫,他的使女,他的讲经师时,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但他们实在的身躯好像对他的目光毫无阻碍。他穿过密集的人群,就像穿过无人的旷野。国王这样的举止令举国不安。但是,也有人不这么想,他们是一些僧侣。他们说,国王觉悟了,他一下就把世俗人看得实实在在的东西都看成了“空”。这是佛法的胜利。当然这样的看法大多数人是不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