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自称西野行雄,老婆婆是西野澄子。她是行雄的妻子,晴美的母亲。
「看起来很老吧,其实她才六十出头。更年期一过,她突然变得不太对劲。人类的身体真是奇妙。」西野边泡茶,边以学者般冷静的语气说。
「好像至今仍忘不了令千金。」
听到亚沙子的话,行雄难过地皱起眉。
「二十年了啊。命案的事,你是听照彦说的?」
「不是的,是我来到这里后,向别人请教的。」
「是吗……」他点点头。「我们夫妇多年膝下无子,好不容易怀孕。那时澄子三十五岁。我们原本已放弃,所以特别感谢上天。尤其是澄子,对孩子宠溺无比。她常说,若是为了这孩子,死不足惜。」
不料,晴美却惨遭杀害。不用问也知道,她受到多大的打击。
「案发两、三年后,澄子仍无法相信女儿已死。不,脑袋里当然很清楚,应该是说心理上无法接受吧。每年一到女儿生日,就买女孩的衣服回来。而且,算得十分精准,买的都是那个年纪该穿的衣服。要是能让她得到一点安慰也好,我便没制止她,但还是该早点制止,如今内人会变成这样,应该是当时没整理好心情的缘故。现在她把每一个来到家里的年轻女子,都看成是女儿。」
原来如此――亚沙子想起派出所警察的眼光。那个警察应该知道澄子的状况。
「目前是您在照顾太太?」
亚沙子一问,行雄露出苦笑。
「在公司上班时,我什么家事都没做过,现在倒是样样都会。多年来都是内人在照顾我,就当是换我报恩。」行雄拿起茶杯,在送往嘴边前,望向亚沙子。「光顾著谈我,把你的事往后推了。照彦怎么了吗?」
亚沙子原本要拿茶杯,又缩回手,低下头。「其实……」
她一五一十说出至今的事,包括不生小孩的约定,她在加拿大自杀未遂,及回国后照彦匪夷所思的举动。西野行雄带著难过的神色,聆听她的话。
「换句话说,你认为照彦的秘密,和二十年前那起命案有关,才来到这里。」
亚沙子一说完,行雄便向她确认。她点点头。
「原来如此。」
行雄双臂环胸,脸微抬,闭上双眼,彷佛在缅怀遥远的过去。
「照彦和幸一啊。」他低声喃喃,「他们都是好孩子。附近没有年纪相近的小女孩,两人常陪晴美玩。」
他的眼缝中渗出泪水。那一瞬间,亚沙子感觉他似乎也老了十多岁。
「啊啊,对了。给你看看那个吧。」
他睁开眼站起,打开旁边茶柜的抽屉,取出几十张明信片,全是照彦寄来的。看邮戳上的日期,从十几年前一直持续到最近。其中一半是贺年卡和年中问候的明信片。
亚沙子看起最新的一张,是从加拿大寄出。她完全不晓得照彦曾寄明信片。
「您好吗?我们十分适应这里的生活,工作比在日本时轻松了些。不知叔叔和阿姨过得如何?希望阿姨能够早日康复。前几天我和内人去温哥华,这张明信片就是在温哥华买的……」
亚沙子想起丈夫买风景明信片的事。平常照彦不买这种东四,当时她还觉得奇怪。
「他们都是好孩子。」西野行雄眯起眼,「一直很担心我们。我们没有孩子,相当感激他们的关怀。」
「外子他们到底隐瞒著什么?」
亚沙子一问,西野陷入沉默,迟疑般眨好几次眼。
电话铃响,西野说声「失礼」,起身去接听。
等待的期间,亚沙子迅速浏览照彦寄的明信片。他的字四四方方,十分独特。内容都不多,但必定会提到澄子。
西野回到原位。不知是不是亚沙子多想,总觉得他的表情比刚才和蔼。
「真有意思,说人人就到。电话是照彦打的,他想过来。」
「外子要来?」
亚沙子想站起,西野以笑容制止。
「用不著躲。况且,他也不会来。我约他在甲府车站附近的咖啡店碰面。幸一和他在一起,不过,我说今天想和照彦单独碰面。」
亚沙子看著酉野,不明白他的用意。
「你替我去赴约。」西野提议,「他一定会很吃惊。去到店里,你要怎么解释都行。不过,你们不准再来这边。你要和他一起回东京。」
「可是――」
「回到东京后,」他拿出一封信,「把这个交给照彦。其实,我希望你们忍耐到加拿大,但要是不说清楚,他一定不肯答应,你心里也不会舒坦吧。」
「看了就会明白一切吗?」亚沙子问。
西野应道。「是啊,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8
西野行雄指定的咖啡店,从亚沙子租车的地点走过去,很快就到达,还车后,她踏进那家店。
照彦在最里面的桌位喝咖啡。一天没见,亚沙子就觉得好久没看到他。
照彦望著入口。之所以没发现她的靠近,应该是在等西野行雄吧。
亚沙子笔直走到他身边,站在桌前。抬头看到她的那一刻,照彦变得面无表情。那是无法掌握状况的模样。然后,他渐渐露出惊讶之色,吐出一句:
「亚沙子……」
「我可以坐这里吗?」她拉开对面的椅子问。
亚沙子把所有的事原原本本告诉照彦,唯独没提西野行雄交给她的信。包括跟踪他、探查他的过去,全盘托出。以为他会不高兴,但他并没有不愉快的样子,只是有些沮丧。
「究竟是什么在折磨你?你还是不肯告诉我?」
「要不了多久我就会说的,我一定会告诉你。打一开始,就不该瞒著你。」
她转告西野要他们直接回东京的话,照彦眼中满是不解。
「那么,叔叔是不打算见我?」
「我想是这样没错。」
于是,照彦的眼神不安地闪烁。西野行雄不愿见他的事实,似乎令他极为失望。
「为什么?他有没有告诉你原因?」
「没有。可是,他说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照彦歪著头苦思,显然不明白西野的真意。
离开咖啡店前,他去打电话。亚沙子以为是打给西野,却非如此。
「我联络过清水,跟他说我们要回去了。既然叔叔不想见我们,也没办法。改天再来吧。
「改天……你是指回加拿大前吗?」
亚沙子一问,他似乎苦于回答般咬住下唇,微微一点头,低语:「是啊,在回加拿大前,一定要再来。」
他们搭中央本线的上行特急列直,并肩而坐。这种时候,照彦一定会让亚沙子坐靠窗的位子。他坐在靠通道那一侧,一直闭著双眼不动。
亚沙子望著窗外,照彦的故乡逐渐远去。她只知道,二十年前,照彦在这片土地上失落一个重要的东西。
火车朝著东京疾驰,一路上两人几乎没交谈。就快到大月了。
「也许……」照彦对亚沙子说:「你不该和我结婚。」
亚沙子诧异地看著他。
「为何这么说?」
「因为我这么觉得。现在回想,以不生小孩为前提向你求婚,本来就是错的。害你在加拿大那么痛苦,是我没尽到身为丈夫的本分。」
「西野先生说,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照彦摇摇头。
「叔叔不清楚我们的状况。」
亚沙子拿出那封信。
「他要我交给你。其实,他吩咐我,等到东京再给你。」
「给我?」
照彦接过信,立刻打开,里面装著一张纸。亚沙子看得出那张纸很旧,处处泛黄。
「这是……」
照彦拿著那张纸的手微微颤抖。他抹抹脸,频频摇头。
「原来……原来是这么回事。」
「老公,怎么了?」
亚沙子一问,他抬起充血泛红的双眼。
「我犯下大错。!这二十年,我们犯了愚蠢的错误。」
「老公……」
他起身取下架上的行李,对亚沙子说:
「下一站就下车,我们回甲府。无论如何,都要见叔叔一面。」
9
一到甲府车站,清水夫妇已在那里等候。因为照彦在大月打过电话。一见面,亚沙子与清水幸一交换初次见面的问候。他似乎从久美子口中得知一切,对她的出现并未感到惊讶。
「刚才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照彦回答。他递出信。
看过里面那张纸,幸一的反应和照彦一模一样。明明接过电话,应该事先得知,却仍说不出话。但亚沙子还是不晓得纸上写些什么,照彦只告诉她事后会解释。
四人在车站前拦下计程车,前往西野家。除了坐在前座的照彦告诉司机怎么走之外,谁也没开口。
抵达西野家时,天空已染上暮色。照彦打开大门,扬声呼唤。
西野行雄从屋内现身,似乎有些惊讶。很快地,那张脸上便露出慈和的笑容,以开玩笑的语气说:「哎呀,这下全员到齐。」
「对不起。」亚沙子道歉。「还没到东京,我就把那封信交给他。」
西野带著笑容点头,「不必道歉。」
「叔叔,」照彦上前一步,「必须道歉的是我们。不,我明白道歉也没用……」
「哎,」西野摊开手,像是要安抚对方的心:「先进来吧,好久不见。」
佛坛中西野晴美的照片,如同久美子的描述,小脸宛若洋娃娃。大概是在调皮捣蛋时被拍下的吧,她的笑容中带著些许难为情。
四人依序上香。澄子端坐在佛坛旁,看著他们双手合十。
最后离开佛坛的照彦,正座向西野夫妻深深行礼。
「心头的大石放下了吗?」西野轮流望著照彦和幸一。
照彦欲言又止,似乎不知该说什么,接著面向亚沙子。「我必须向你坦承一件事。西野晴美小妹妹,等于是我们杀的。」
亚沙子不禁屏住气息,她身旁的久美子发出惊呼。
「照彦,不是这样的。」
「不,请让我说完。」照彦语气强硬,然后舔舔嘴唇。「二十年前的那天,一个头脑有问题的男人杀死晴美妹妹。那个男人为什么会去墓地、又是如何杀害晴美妹妹的,警方几乎都查清楚了。其实,直到最后仍有一件事没查出来。那就是,晴美妹妹当天出现在墓地的理由。」
亚沙子倒抽一口气。确实如此,这一点久美子也没提到。
「当然,警方不是没针对这件事进行调查,为了证明凶手的陈述,也有必要查明晴美妹妹的行动。可是,一直到最后,还是不清楚她为何会去那个地方。」
「这件事……和你们有关?」久美子看著丈夫。
幸一微微点头,回答:「对。」
「那一天,我们应该去山上抓蝴蝶。我和幸一,还有晴美妹妹,约定要一起去。三点在墓地后面集合――前一天是这样约好的。」照彦松开领带,频频以舌头濡湿嘴唇。「可是,下雨了。」他面露苦涩,继续道:「看那天色,显然会下大雨。我和幸一在学校望著天空说,今天中止吧。但晴美妹妹不在场,我和幸一都以为对方会跟她联络。」
「所以,晴美一直等?」
亚沙子间,照彦点点头。
「她从约定的三点,一直等到四点、五点,然后那个男的出现……」
「是我们害死她。」幸一发出呻吟。
「不,在那种情况下,终究是我们微父母的失职。」西野沉重地开口。「四下变暗。我们才发现晴美不见。应该是说,我们一心以为,晴美一定又跟谁玩在一起。待我们发觉情况不对,晴美已遇害。澄子会受到严重的打击,就是自知失职的缘故。澄子比你们更相信是她害死晴美。」
「可是,我们撒了谎。」幸一出声。「阿姨问我们知不知道晴美在哪里,我们说不知道。事情似乎很严重,我们不敢说出放了晴美妹妹鸽子。如果那时我们立刻说出来,也许她就不会是我太卑鄙胆小。」
「破案后,我和幸一的心情依旧沉重。这也是当然的,我们做了那种事,怎么可能开心得起来。我们对叔叔和阿姨充满愧疚。既然愧疚,坦承一切就好,我们却缺乏勇气。」
「你不生小孩,也是为了补偿?」亚沙子问。
「我知道这么做根本无济于事。」照彦应道,「可是,我们无法不惩罚自己。我们夺走叔叔和阿姨的孩子,没资格拥有孩子。这是我和幸一共同的决定。」
「可是,看到我以那种方式试图自杀,你为了取消约定,才回到这里?」
「我不希望结了婚,就害你不幸,希望想出替代的惩罚,可是,跟幸一谈过后,明白我们有多愚蠢。我们不过是在进行处罚游戏,只是为了减轻自身的罪恶感。在做这种事前,应该说出一切,向叔叔和阿姨道歉,这才是我们唯一该做的。」
「不过,没那个必要了。」西野应道。「不久后,我就知道那天晴美和你们约好要一起去玩。可是,绝没因此憎恨你们。真的。每个人在童年时,都会历经各种体验。明明和大家约好,时间一到,却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这种经验每个人都有啊,孩子就是这样学习、成长的。」
「叔叔……」
「得知你们心里有不必要的顾虑,我就在想,必须解开误会,才把那封信交给亚沙子。」
「是啊……我很惊讶。」照彦取出信,摊开里面的纸。
「晴美相当早熟,那时就开始写日记。」西野解释,「这是她在出事的前一天写的。我们在抓到凶手不久后发现,考虑到案子已破,不必公开,便一直收著。」
「亚沙子给我看这封信后,我才明白叔叔早就晓得我们犯的错。」
西野连连点头。
亚沙子拿起那张纸。只见格式类似小学低年级作文用的稿纸,上面大大写著:
「明天要跟照哥哥和幸哥哥去抓蝴蝶。三点。」
西野看著佛坛。
「第二十年,约定的人终于来了。晴美,真是太好啦。」
于是,始终静静坐著的澄子也盈盈一笑,对照片里的少女说:「晴美,真是太好了。」:,,.